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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与君别,各一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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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安被枪毙的第七天,四月的东北,飘起了鹅毛大雪,轰轰烈烈的下了一天一夜。
叔叔躺在炕上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到了清安坐在他旁边,穿着那件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几缕头发垂下来挡在他眼前。
清安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然后他伸出了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摸了摸叔叔的脸颊,揉了揉他的头发。
清安的手指异常冰凉。
接着,他就像过去一样,温温柔柔的望着叔叔,目光里饱含着不舍和深情。
他从兜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认认真真的撕开包装纸,塞到叔叔嘴里。叔叔下意识的大嚼特嚼,嘴里甜甜的,可是心里却越发苦涩。
清安身上有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闻着闻着,叔叔好像突然回到了和清安在院子里乘凉的晚上。
他挣扎着想要抓住清安,潜意识里不想让清安离开,好像他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他整个人就是无法动弹,眼皮也越发沉重。
清安的目光不断的在叔叔脸上流连,可是他好像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最后,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带着一丝痛苦,轻轻的笑了笑就一转身,消失在窗外的风雪中。
第二天,叔叔的烧,突然就退了。
清醒过来的叔叔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既甜蜜又痛苦的梦,梦里有清安,有大军,有亚杰,有亚文,有哥哥,有大红。
梦里四季轮回,大家始终都在一起。一起到河边放鸭子,一起在山坡上放牛,一起在院子里打雪仗,一起编蒜,一起淋雨,一起看电视剧,一起听着张国荣、邓丽君的歌翩翩起舞……
可是大家笑着,闹着,就走散了,走着走着,就把清安弄丢了。
最后,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站在黑暗中。
叔叔这时才发现,奶奶一直守在他身边,趴在一边呼吸均匀的睡着。叔叔轻轻的坐了起来,奶奶被他的动作惊醒了,连忙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退烧了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
“你去休息吧,我没什么事儿了。“叔叔看到憔悴的奶奶,很心疼。奶奶也是真的坚持不住了,晃晃荡荡走出房间,然后就开始罗里吧嗦的交代爷爷给叔叔准备饭菜。
没一会儿,爷爷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了。叔叔看着两鬓斑白的父亲,第一次发现,从小到大,他记忆中那个凶神恶煞,动不动就打他们哥俩一顿的男人,不知不觉已经比自己矮了一头,不知不觉已经头发花白,不知不觉已经累弯了腰,不知不觉已经老了。
叔叔这时才突然觉得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顾不得细嚼慢咽,狼吞虎咽的把饭菜扫光,吃完靠在炕上,被巨大的空虚吞没。
爷爷看他胃口这么好,也放下心来。
时隔几天,叔叔终于走出家门,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他的脑子好像被谁打开过一样,空空如也,然后才渐渐的听到了远处的一丝丝响动,各种浓烈的感情好像也正在慢慢苏醒,正不断涌向自己。
院子门“吱嘎”一声,大军和亚文推门而入。他们三个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同时泪流满面。
叔叔的一切感情回归原位。他晃了晃身子,勉力稳住自己。
叔叔一边拼命擦干眼泪,一边勉强的笑着说:“清安走的时候没哭,我们也别哭了。”
亚文冲进叔叔怀里,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捶着叔叔的后背吼道:“我把清安交给你了,你就这么照顾他的?!我一回来就看到胡同里贴满了公告,我不敢看,我不想看!可是那些东西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我没处躲!也没法儿躲!”
叔叔这才想起来,每次游街之后,大街小巷都会贴满审判公告,还会贴一些被严打犯人的审判、游街、行刑的照片。以往叔叔都是站在最前面,最好奇的那一个。可是现在,一想到那些血淋淋的画面,他就寒毛直竖。
他的双腿好像被灌了铅一样,突然再也迈不开步走出家门了。
大军默默的走过来,一把搂住了他们两个。大军的怀抱,像是一个温暖的港湾,让叔叔和亚文,得到了些许慰藉。
直到四月底,清卫国才接到法院的通知去领清安的骨灰。
死刑犯不能有葬礼,也因为清安还未成家,无儿无女,无法入土为安。
清卫国犹豫了好几天,最后决定:江葬。
他要把清安的骨灰撒进松花江里,水无色无形无味,再也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他的手脚,再也没有什么能禁锢他的灵魂。在那里,他可以自在随心的做自己。
清卫国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租了一条渔船。江葬的时间定在日出时分。
第二天凌晨四点整,清卫国身穿一件黑色大衣,抱着骨灰盒,刚要骑车去江边,结果一推开家门,就看到叔叔,大军,亚杰,亚文,华子和大红守在门口齐刷刷的等着他。
叔叔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其余的人穿了一身黑衣。几个人脸色憔悴,看样子又是一晚没睡。
清卫国冲着他们几个点了点头。一行人各自骑上自行车,沉默着,朝松花江畔疾驰而去。
几个人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去年暑假,在夕阳里骑车去江边吃烧烤的日子。
可是今时今日,他们却是赶在太阳升起前,亲手将清安的骨灰撒进滔滔的松花江里。
几个人到达江边后,经清卫国指引,沉默着登上那艘已等候多时的渔船。所有人上船后,清卫国冲着船夫点了下头,渔船缓缓驶入江心。
四月底的松花江面上似乎还残留着冬天的寒气,在晨光熹微中,隐隐约约蒙着一层白雾。
在这条站了七八个人就略显狭窄的小渔船上,几个人沉默着围成一圈。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聚集在清卫国怀里的黑布包上。
清卫国颤抖着双手解开布包,借着熹微的晨光,大家看到一个四四方方朴素异常的木盒。
那个盒子就像清安本人一样,清清淡淡,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的躺在清卫国怀里。而在那个盒子里,夕日和他们有说有笑,整天腻在一起的清安,已经化作一抔骨灰。
凌晨五点整,东方渐渐现出鱼肚白,过了一会儿,远处江面上的天空逐渐变成橙红色。很快,水天相接的地方渐渐被红色的霞光晕染开来。
在东方的江面上,猛得冒出一小块红色的圆弧,周围的云朵似乎被它吸引过去,层层叠叠的守候在一旁,仿佛一群没心没肺的小孩子,焦急的等待着太阳的出生。
这时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片朝霞,慢慢的,太阳渐渐的露出了头,半圆,扁圆,然后就“腾”的一下跳出了江面。
初升的太阳是橘黄色的,慢慢变得鲜红,光芒柔柔的洒向世间万物,一点也不刺眼。
在这光芒万丈的清晨,在这充满希望的时刻,这条小渔船,却被迫承载了他们几个人的悲痛,晃晃悠悠的,在江心飘动着。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那注定是一场特殊的告别,没有沉痛的哀乐,没有成群结队的亲友,没有花圈,没有照片,没有悼词……
清卫国捧着清安的骨灰,踏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船边,其他人也跟着走了过去,一字排开,无声的,站在他身后。
清卫国从兜里取出两副白手套。他把其中一副塞到叔叔手里示意他带上,让叔叔接过骨灰盒。
叔叔没想到那个盒子居然那么轻,轻的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一样。叔叔紧紧的捧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就好像过去他无数次的拥抱着清安一样,只是他再也感受不到清安的体温了,再也看不到清安的笑容了。
清卫国一脸郑重的带好手套,然后打开盒子,拉着叔叔,靠近船边。叔叔把双臂伸出船外,好让骨灰盒悬在江面上。
清卫国颤抖着,将双手伸进骨灰盒里,一把把的抓起骨灰,快速的撒向江里。
这时,吹来一阵不急不缓的微风,顺着微风,那一把把骨灰自在的在空中散开,优雅的飘向江面。
当盒子里只剩下最后一点残余时,清卫国停下了。他从叔叔手中接过骨灰盒,转过头来看了眼叔叔。叔叔微微怔了一下,然后他伸手到盒子里,抓了最后一把骨灰,把上半身远远的探出船外。
那一刻,他整个人突然僵住了,那是清安最后的一点存在了,他不忍撒去。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探出船外的上半身不住的颤抖着,然后他掌心朝上,慢慢的张开了手指。
清安就如一缕袅袅青烟,在霞光万丈里,随着一阵清风,永眠于松花江里。
直到清安的骨灰全部撒入松花江的那一刻,大家依然不愿相信,他们的清安,已经走了。
他的生命永远的停留在1986年的春天,停留在他十八岁这一年。
当所有人都垂垂老矣时,他永远都是活在他们记忆里的,那个无瑕的少年。
在他短暂的一生里,有亲情,有友情,也有爱情。
他曾说过他一生只爱一个人,他真的做到了。
所有人站在渔船上,站在光芒万丈的朝阳里,久久不愿离去。
那一刻的叔叔,胸中已经没有了愤怒,没有了绝望。他的脑子里不断闪过和清安在一起的一幕又一幕。
他闭上眼睛,阳光透过他的眼皮,将他的视线染得一片血红。
十八岁的他,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无法想象没有清安的未来。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
这十八年来,清安像一颗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不知不觉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那大树的根系不断的缠绕着包裹着他的五脏六腑。可是如今,这棵参天大树要被连根拔起,将每一根细微的根须从他的五脏六腑里扯出……
从那一刻开始,这将是一个没有清安的世界。而他,将是一个五脏六腑被扯得一片狼藉的废墟。
他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他才仅仅十八岁。
渔船缓缓靠岸,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悲痛中难以自拔。亚杰、亚文和大红一路都在默默地流泪,就连硬汉华子也一直红着眼眶,偷偷的,哭过很多次。
叔叔一边流着泪一边微笑着。他骑着车子,松开双手,展开双臂,像只要展翅翱翔天际的飞鸟一样,闭着眼睛,在马路上,朝着未知的未来飞驰而去。
亚文和大军第二天就各自返回上海和北京。叔叔只是轻轻的拥抱了他们,摆了摆手就转身走回房间。
从那以后,叔叔没有送过任何朋友。他再也不想经历任何一次离别了,生离死别都不想再去经历。
而往后的人生,他要带着清安的份,勇敢的活着,自在的活着,用尽全力、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五一结束后,清卫国不声不响的离开了松花江畔的那座城市。
他们家的房子始终空着,门上的那把大锁,从闪闪发光到锈迹斑斑,再到最后,整个胡同拆迁,就此消失在岁月里。
清卫国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回了乡下,也有人说去了沿海城市,说法不一。
清卫国临走前给他远在日本的妻子打了最后一通电话。
据说,那通电话很长很长。他好像一口气把十几年来所有来不及说没机会说的话都一股脑说了出去。
清安的老妈始终没有回国。据说,她早就在日本有了新家,孩子只比清安小八|九岁。
后来,叔叔在爷爷奶奶的强迫下,返回校园,成绩一落千丈,没过多久,就被迫退学。
再后来,他就开始了混迹歌舞厅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