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蝉》菊一文

2、第 2 章

　　博雅认识晴明也有很久了。
　　很久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呢？连怎么相识，怎么熟悉的都已经忘记了。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唯一未有所改变的就是晴明的微笑。有些玩世不恭的嘲弄，每次见面都是那个样子，对谁都是那副表情，就像夏蝉的鸣叫一样单调，而又理所当然。
　　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男子在黑与白的平安京中惆怅的掠过，纤细的手臂仿佛为了挥掉不安有力的舞动着，咒就从他习惯性向上牵扯着的嘴角中流淌了出来，空留下淡淡的浅灰的痕迹。
　　仅是个冷眼旁观的过客而已。
　　博雅深深的叹了口气，接着听见了有些缥缈的歌声。断断续续的应和着夏日的蝉鸣，类似少年的扯不开的清脆的嗓音仿若迷失在了博雅不自禁回应的淡淡的笛声中，竟意外的寻不到源头。最终毫无预兆的消弥在空荡而有些冷清的朱雀门前，起伏不平的屋檐沉默的投下鬼魅魍魉般的阴影。
　　\"是源家的博雅吗？\"在博雅手中的火把无法撕裂的这些阴影的深处，不知名的少年嘻嘻的笑出了声。
　　\"能好兴致的踏月寻音而来的，难道不也只有传说中的源博雅大人了么？\"
　　博雅露出了颇有些尴尬的苦笑，讪讪的不知该如何回答。随后一个黑影出乎意料的从房檐上滑落了下来，以和优雅完全无缘的姿势跌落在坚硬的石阶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喂，吹笛子的，你笑够了没有？\"
　　少年有些负气的坐在石阶上，有些凌乱的套着白色的狩衣，头发乱七八糟的触着他柔软的颈子，短短的骄傲的向上微翘着，纤细的腰上宝贝似的别有一支笛子。
　　博雅的表情瞬间变的微妙了起来，看似在强忍着笑意，随即直率的道歉，\"对不起。\"
　　\"连个称呼都没有，这样的道歉哪里有诚意？\"
　　\"那……请问……怎么称呼阁下？\"即使是胡搅蛮缠，博雅还是顺着对方的意思老老实实的问道。
　　\"叶二。\"少年重重的砸下名字后，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单薄的狩衣下尚未发育成熟的胴体的轮廓一览无遗。
　　\"喂，吹首曲子吧，很好听哩。\"
　　少年，不，应该说少女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命令博雅道，博雅的脸上再次露出了苦笑。一般人见到这蛮不讲理的鬼族的少女只怕早已经惊恐的拔足狂奔了吧？
　　一缕笛音缠绵着，羁绊着这静如止水的夜色，浅浅的迷漫了整个平安京，如一汀绵延的烟雨，就看不清楚彼此的身影了。

　　晴明一个人在黑暗里行走。少年的时候他一直这样行走着，现在经常有了博雅的陪伴，这样的行走反而不习惯了。至于那些关于孤独或寂寞的说辞，他一向是不屑的，他只是感到无趣而已。那个男人又不时派给他一些无聊的工作。
　　事情的起因是\'那男人\'恋上了一幅画。确切的说应该是迷恋上了画中的女子，最后居然每晚为此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即使如此，画却莫名其妙的失踪了。龙颜盛怒的矛头自然迁向了他人，可怜那前日还被怜香惜玉百般娇宠疼爱的女子次日就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诛连全族。闹得朝野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纵然有心垂怜，被寻回的画已经烧毁的面目全非，空余下念念不忘的惋惜，直至夏末。
　　仿若被烧毁的画中的异国景致，长长的藤蔓斜斜的垂了下来，阴郁的深得化成淡淡的墨晕，细看不清女子似笑非笑的清秀的脸庞，素雅却昂贵的绸缎裹着有些单薄的胴体，如她黑色的长发般滑落在地上，夏日的蝉鸣应和着温润的红唇吐出的幽兰般清雅的笛声，昔日熟悉的庭院就变得陌生而又遥远了起来。
　　仅仅被迷惑住也就罢了。
　　自从如愿与那女子夜夜欢合后，就日日梦见因遭迁怒而被杀的昔日的爱人。本以为是相恋的女子，正欲伸手触摸，头颅就会滚落在地，嘴角依然微微的翘着。
　　也难怪会认错，心怀嫉妒而偷偷烧毁画的宠妾也不过是因为眉眼长得与画中的女子有几分相象而受到圣上的宠爱的。
　　长此以往，即使是在现实中也回惊见跌落在地的头颅略微的翘着如血般殷红的薄薄的唇，本来已恍惚的神智就更加恍惚了。
　　那画中自己所爱的女子不也是鬼么？
　　想到这里，心就越发的冷了下来，后来干脆绕开偏殿。那女子也不来寻他，只是夜夜的吹笛，平静而又哀寂，无论躲到哪里都能听见。最终厌倦了，惧怕了。
　　\"那样不是很寂寞么？\"
　　秋亡执着火把走在前面，有些耀眼的光亮将他微笑着的影子拉的很长，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表情。优雅的弧先简单的勾勒出少年清秀的侧脸与削瘦的身形。浅灰色的少年的影子仿若欲张开翅膀却又被层层锁链禁锢的蝴蝶，不自觉的带着谄惑的妖媚。
　　晴明没有答话，仅是沉默着，有那么一刻，他不知道在秋天即将消亡的，是秋亡，还是自己。

　　少年时期的晴明是在夏末死去的。
　　夏末的夜晚，在骤雨袭过之后显的愈加闷热了起来。晴明随师傅忠行大人去源家处理一些杂务。
　　薄薄的微曲着的花瓣被暴雨零零乱乱的打散了一院。即使再怎么淡泊，再怎么放纵，终究是个孩子。晴明兴致勃勃的在院中乱逛，通畅无阻。顺便在女官异样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中饶有兴趣的发现白狐的传说深入人心。
　　他无所谓。倦了的时候就随便找了个地方胡乱坐下，也未有人敢上前阻拦。
　　不远的墙角处放着一盏有些黯淡的灯，火苗不安的跳动着，发出微弱的光亮。一只飞蛾从黑暗中扑了过去，又跌在泥泞的土地上，无力的挣扎着，死去。
　　一只，又一只，再一只……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少年仅是淡漠的数着，后来干脆手在空中流畅的划过，成群的灰色的蛾向光源扑去，灼烧着柔软的翅膀，在沉沉的夜色中散落，这样的情景，恐怕连夏祭的烟火也比不过的妖艳与诡异吧？
　　在少年晴明的眼中，这些蛾不再是蛾，也承载了各种活着的和死去的人的情感，高兴的，快乐的，悲伤的，愁苦的，积累的久了就化成了其他的形态出现，如百鬼夜行。
　　世间万物皆有既定的轮回，因一时的妄为而造成什么后果晴明并不在意。
　　死着的和活着的人，人与物，人与鬼，有区别么？
　　世间的生命，不过大抵如此。浪费无用的感情，挥霍无用的生命，即使死去了也念念不忘的欲望。这就是人，这亦是鬼。自己任意的插手其中，也只是拨快了既有的轮回而已。
　　用虚伪而老成的微笑遮去清秀的脸庞尚存的一丝稚气，湿润的红唇微微向上翘着，吐出圆润的字句。为了应付无聊的好奇心而用咒轻而易举的结束另一些生命。他晴明，又是几时变成这样的？
　　疑惑的片刻，却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
　　好可惜啊。
　　好可惜啊，那些生命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么？
　　那么多年来，他从未料到一直渴望的字句以如此意外的方式出现，埋藏在最深处的寂寞随着自信一层层的崩溃，那么直接的暴露在了由燃烧着的飞蛾组成的耀眼的烟火下。

　　晴明，有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孤独。
　　呐，晴明，我们是朋友吧。
　　晴明，就算你是狐狸，我博雅也是你的朋友。

　　一直纠缠不休的如附骨之蛆的寂寞终于四下散了去，不再持续的叫嚣着，哭泣着。才确实的察觉到躲在阴影下的角落里哭泣着抗拒着别人伸出的手，却又不可遏制的渴望着的那个别扭的影子。
　　他看着他诚挚的近似小孩子般怯怯的眼神，纵然想冷嘲热讽，却也只是怔了半天，怎么也甩不开那温暖的触感。
　　这次，应该不会再后悔了吧？

　　他的年少，在初夏开始，在夏末结束，连一丝留念都未有。

　　他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