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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如果有的话,她还努力学习医术做什么。

      出谷历练之前,师父第七百三十四次看着她摇头:“折叶啊,此番你出谷行医,为师也于心不忍,实在是...”

      折叶蹲在药罐前看火,蒸腾的热气噗噗地顶着陶瓷盖子,药材已经用文火煎了两个时辰,看起来可以送去给病人服下了。

      “师父莫担心,只是按谷内惯例出去历练,看点小病而已。”

      “我哪是担心你,我是担心那些被你看的病人!”

      她纤长的眉眼笑成了一弯新月:“他们既找我看病,我都不怕他们怕什么,自求多福咯。”

      瓷盖碰撞的声音越来越激烈,把她从回忆拉回现实,眼前的药汤已经彻底煮沸,需要加水第二煎了。

      等着这服药的病人正躺在折叶身后的屋子里,睡得昏昏沉沉。他蓝白色的道袍已被折好,连同他那柄有着鹤纹雕花的剑一起,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等他醒来。

      江湖少侠都喜欢穿白衣,而坏人都喜欢穿黑衣,这是折叶初入江湖懂得的第一条规矩。当时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从昆仑小遥峰晃晃荡荡地走下来,山间没在下雪,四周寂静得有些异样,白茫茫的雪地上倏然出现几条黑影,飞快地向她扑来,还没等她看清什么,刀剑出鞘的金戈之声已经近在耳边。她吓得屏住呼吸,只听“铛”地一声,一把漠刀在她左肩上方被架开,穿着蓝白道袍的少年从天而降,将她身前的黑影击退。

      还没等折叶喘完这口气,少年猛地将她往后一拽,同时右手挥剑挡开新的黑影。这次折叶看清楚了,穿黑衣的坏人右手背上刺着莲花图案,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

      可是莲花令怎么会找上她这个不学无术的小游医呢。

      穿着道袍的少年显然也发现了黑影的来历,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待在原地别动,然后飞身跃起与黑影战作一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雪越下越大,寂静的天地间唯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格外清脆,折叶透过漫天飞雪眯起眼睛看那少年,手中一柄长剑舞得上下翻飞却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看得出来武功不弱,或者可以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了。

      几个回合下来黑影渐渐不敌,互相打了个手势,回身就往山崖下跳。少年也不追,收起长剑背在身后,剑身洁白清亮,不复玄色。山风凛冽,将他宽大的衣袖吹得鼓起,漫天大雪仿佛有灵气一般环绕在他周身,温柔地擦过他的衣角。少年白衣黑发立于这天地之间,似乎万事万物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寂静、挺拔,宛如谪仙一般。

      折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药罐第二次沸腾了,蒸腾的水汽在她眼前弥漫,仿佛那天昆仑山的大雪一般,迷了她的视线。第二煎也好了。折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虽救了她,却也中了莲花令的毒,出于江湖道义她也不能放着他不管,更何况她还是万花谷的弟子,为医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总不能砸了师门的招牌。师父若是在场,大概会讥讽她开张行医才是砸师门招牌。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一笑,这位白衣少侠若是武功再精进一点就好了。

      折叶将药汤倒入碗中,端进屋子。屋里的少年已经醒了,正倚着床沿发呆。

      “你体内余毒未消,把药喝了。”

      少年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似乎身体还是在忍受痛楚。

      “多谢姑娘相救。”

      “谁救谁啊,你也太客气了。”折叶把碗放在床头,就在那柄鹤纹雕花的剑旁,“这毒若是我师父来解你早就痊愈了,碰到我只能算你倒霉啦。”

      少年也不恼,眼神温和地看着她:“那雪名就劳烦姑娘妙手。”

      好一个妙手,分不清客套还是讽刺,折叶心里暗暗翻个白眼。雪名这个人如同他的剑法一样,说好听点质朴无华,说难听点就是无趣,正经的一句话经常把折叶噎得暗地里翻白眼。或许是她思维太跳脱,也或许是他俩天性不合,给雪名治病的这段时间虽然表面上相处融洽,但折叶总觉得别扭,她天性散漫,对大多数事情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所以医术也学不精,也不强求。雪名不一样,万事万物他都自有一套规矩,不是拿来限制别人,而是用来约束自己,他是纯阳宫掌门入室弟子,剑法人品都是同辈中最出色者,半步也不能行差踏错,所以他对人向来温和有礼,行走江湖遇不平之事也常常拔刀相助,就像他在昆仑山上救了她一样。

      余毒清了大半个月也没见好,莲花令的毒太过凶猛,折叶学艺不精解得太过急躁,导致后续缠缠绵绵始终好不了。但雪名等不了了,纯阳宫三年一次的论剑即将开始,掌门已经传信所有弟子尽快回去。

      雪名是肯定要回去的。三年前的论剑他意外错过,而这一届论剑他志在必得。

      折叶自然不管他论不论剑。她出谷历练总不能把时间都耗在一个病人身上,正巴不得他自己走呢,于是大笔一挥给雪名留了张药方,就开开心心继续游历江湖了。

      可是莲花令要杀的人,活不过中秋。

      ...

      左使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扬州瘦西湖边赏月,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她觉得赏月还是要赏十五的,毕竟寓意不一样。七秀听香坊就建在湖边,视野开阔又安静,最合她心意,却也凑巧合了左使的意。本应隐在暗处杀人永不见光的莲花令左使,此刻大大方方地走到她面前,一柄短刀毫无阻碍地抵住了她的脖颈。

      无法反抗,也无需反抗,她学的是歧黄之术修的是离经易道,本就是妙手仁心只为一人的心法,半点武功也不会,若非当日雪名相救,她早该死在昆仑山上。可她不明白的是左使为何不直接了当,反而一副要和她谈心的样子。

      反派往往死于话多,这是折叶游历江湖懂得的第二条规矩。左使的短刀是玄铁所制锋利无比,只要手上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地割破她的喉咙。

      但有人比他更快。

      折叶感觉自己的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一柄长剑当胸刺出,直中要害,剑身不是普通铁器的黑色反而白得透亮,剑柄上还雕着熟悉的银色鹤纹。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如果有,那她一定见过了。依旧是蓝白的道袍,青竹般挺拔的身姿,雪名悄无声息地立于她面前,束起的黑发上铺洒着一层淡淡的月光,将他整个人衬得仿佛当场就要羽化登仙,而他手中的剑却毫不留情地刺入敌人的胸膛。

      左使胸口的血溅到她脸上时,她才缓慢地听到衣袂翻飞的声音,仿佛流星划破寂静的夜空般,她的所有感官又回来了。左使的脸上划过复杂的表情,从惊讶到恐惧到狰狞,他突然猛地抓住她的衣袖,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血...给我...血...”...折叶甩了甩袖子没甩掉,雪名上前一步,将濒死的左使踹倒在地。

      “没事吧?还好找到你了,我就知道莲花令一次失败必会再来,可是师父传信我又不得不回...”

      折叶仍旧盯着左使的尸体,似乎没有听到雪名在说话,她的眼中浮起一层雾气,似困惑又似悲伤。

      “他问我要血。”

      “什么?”

      “血。”

      “你受伤了?”

      “不,那是他的血。”

      “那就好。”

      不,并不好。但她意外乖巧地点了点头,看向雪名:“走,赏月去!”

      雪名露出困惑的神色,不明白她上一秒还是生死之间,下一秒怎么就有心情赏月...

      “这尸体...”

      “杀人还管埋啊,不愧是名门正派,有前途!”折叶笑嘻嘻地戳了戳雪名的肩膀,示意他和她一起沿着湖边往前走,“听说今年纯阳论剑有位新秀大放异彩,接连击败几位夺冠热门,还包括一名掌门嫡传弟子,啧啧是你吗。”

      雪名沉默半晌,闷声道:“不,我是那个被他击败的掌门嫡传。”

      “哦...听说这个嫡传弟子不光输了论剑,连青梅竹马的恋人也输给他了?”

      雪名一时气短,转过头刚想辩解,却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睛,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她纤细的眉眼也仿佛盛着一轮月亮,是淡淡的新月的光辉。雪名突然就不气了,无奈地摇摇头:“我和云凌早就结束了,你不认识她,她那么骄傲的人从不低头,我也不能为了她一直低着头吧。”

      不,她见过云凌的,也见过陪在云凌身边的雪名的。那年刚刚出谷,谷外的世界什么都很新鲜,她喜欢去长安城外的小树林看江湖人士切磋,侠士们打得起劲,她就坐在茶馆里远远地看个高兴。时光慵懒而绵长,她有时也眯起眼睛做个快意恩仇的江湖梦,然后醒来对着空空的茶杯发呆。她记得云凌总是一身白衣负剑,在一众江湖侠士间出尘绝世,而雪名就陪在她身边,偶尔指点一下她招式,大多数时候就安静地陪着。

      他们师出同门,一起从籍籍无名到小有名气,连气质都磨合得如此相似。原来这么般配的人也未必走到最后。

      “你身上的毒还没清完,输给你师兄也是理所当然,我相信以你的身手,没中毒必不会输。”折叶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安慰,“这样吧,既然这毒是我解坏了,那我就负责帮你解完,不过可能需要些时日。”

      雪名认真地看着她,良久才展颜一笑。

      好。

      ...

      从淮扬到西蜀,从洱海到大漠,她走过了很多很多路,雪名身体里的毒却始终清不干净。可能是她医术实在太差,也可能是她本就不想彻底治好他,没有雪名在身边,她一个小游医怎么在莲花令的追杀下保住性命呢。雪名也不抱怨,所幸毒性已经很轻微,对身体的影响不大。倒是她,总嫌雪名太过无趣,不能当个好玩伴,影响她游山玩水的心情,全然忘了自己是要帮他解毒的。

      哪里是雪名不够好呢,是她自己怀了秘密,一番心思,千回百转地藏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怎么能玩得痛快。秘密藏得久了,大概连自己也快忘了,可自我催眠得再好,藏得再久,也终有被人提醒的时候,到了那天,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什么都逃不开了。

      雪名太好了,好到连她也于心不忍。

      她突然想去昆仑看雪了。就是她与他第一次相遇的那场雪。还有风雪中宛如谪仙的少年。雪名当然说好,无论她想去哪儿,他都是顺从而包容地说好。喜欢看雪的话,其实纯阳宫的雪景也不错,不知道她哪天会不会想去看看。

      但他已经得到了回答。回答他的是一张药方,和用白瓷瓶装着的她心尖上的一滴血。

      ...

      “然后呢?你取了你心尖上的血?”

      “那我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聊天?”

      “...”

      “后来我想起来了莲花令为什么追杀我,因为我是那个变态令主毕生的杰作,他以上百个少女为药人才终于造出了我,必然要追我到天涯海角。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的血是包治百病的灵药,是长生不老的痴望,可未必就要取心尖上的那一滴呀。”

      “所以你就让世人皆以为你已死,躲回谷里来了?”

      折叶沉吟不语,良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眉眼随之舒展开来,神色如月光般温柔。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她的江湖结束了,而雪名的江湖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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