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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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惦记的东西”这几个字被说出来时，莫名带着些阴冷和咬牙切齿的味道。
十二听着这么个语气：“他惦记的东西是你的？”
冥君狭长的眼沉沉地注视着他：“是。”
曾经是，现在也是。
十二注意到他的视线，疑惑道：“那个人我认识？”
冥君掀了掀唇角：“他叫魏单。”
十二眨了下眼。
别说，这名字他还真听过。
不仅听过，还打过交道。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彼时他刚刚从一个任务里出来，回到第三号无夜，经过走廊时，恰好遇到两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推着一部轮椅迎面走来。
十二平日里在无夜看到的生物体虽然奇形怪状什么都有，但人类却是唯一一个能自由走动而不需要被关在玻璃里的物种。
难得的，他生出那么点好奇，停下来看了看轮椅上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近半百的男人，眼窝凹陷，脸上带着很重的病气，搭在扶手上的双手很是削瘦，指甲泛紫，皮下骨相却生得很好，能想象对方年轻时模样应当不差。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两人擦肩时，原本闭着眼的男人忽然睁开眼，准确地盯住了他眸子深得一眼望不到底，像是某种锋利的钩子猛地攫住了猎物。
一直注意着他的工作人员很自然地停下了推轮椅的动作。
男人注视了他许久，缓缓开口道：“小十二？”
十二听着，问了句：“你认识我？”
男人勾起了唇角：“靠近一点。”
病重的人哪怕生得再好看，一旦形销骨立，也只能让人想到伶仃的骷髅。可男人这一笑，反倒能隐隐能窥见几分其昔日的艳色。
十二刚走到轮椅旁边，男人便忽的抬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往身前一带。
跌落的那一刻，十二及时在轮椅上撑了一下稳住身形。刚一抬头，便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到他的眼皮上。
男人指尖摩挲着他的眼睛，嘴角勾出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小十二，你的眼睛里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果然比以前漂亮多了。”
“……”
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指什么？
比以前漂亮，以前又是指的什么？
人生来就那么一双眼睛，漂亮不漂亮还带变化的？
这句话槽点实在太多，十二沉默了好几秒，回道：“谢谢。”
男人笑了笑：“我叫魏单。”
十二点点头，站起身就准备离开。
男人枯瘦的手垂下来，勾住他的衣摆：“小十二，跟我走一趟。”
十二偏了下头：“为什么？”
男人头靠在椅背上：“我想你把你的眼睛送给我。”
这要不是个纯种变态，那就是中二病还没好。
十二平静地拉下他的手：“可我不想。”
身后响起轮椅轱辘转动的声音。
“你们虽然有三个人，但不代表我打不过你们。”
轮椅轱辘停了下来。
“我刚刚碰到过你的手腕，脉搏跳动过慢，间隔时间过长，节奏紊乱，循环系统血液严重缺氧，心肺功能近乎衰竭。”
十二走到长廊尽头，微微侧过头：“真打起来，第一个出事的就是你。”
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觉得我会怕这个？”
“不知道。”十二认真道，“但你若想要我的眼睛，总得有命来拿。”
打蛇打七寸，这句话永远不过时。
男人垂下眼。
“不要跟着我。”
……
冥君看着他的神色：“当初我把度化孤魂的任务交给他，他嘴上应得快，转头就跟我说普通人走位面通道会遭到反噬。”
十二听着这么个走向：“他在说谎，但你信了。”
“他说希望能知道黑白无常自由往返位面的关键原因是什么。”冥君抬起手，宽大的袖袍无声地浮动，“我告诉他因为我曾经给每一任无常都赋过一缕阴气，所以他们不会被结界反噬所伤。”
“他问你要了？”
“我既然会把这件事交给他，自然考虑过这一点，需要他来问？”冥君看着自己的掌心，嗤了一声，“可他却说靠他一个人无非是多一个度化亡魂的员工，说有更好的办法。”
十二意识到什么。
“他要让更多的人来代替他度魂，”冥君的声音说不清不屑和叹惋哪个多一些，“他想让普通人也能自由使用位面通道而不被抹消。”
“他要让整个地府的大门能对人间敞开。”
“他要让这世间三千位面化成一域。”
冥君看他一眼：“是不是挺疯的？”
“天地既生阴阳两界，就是为了让它们分开。”十二道，“地府不可能对人间开放。”
那些未来的幻想，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伪命题。
冥君稍稍勾了唇：“我的确该听你的。”
十二不明所以。
冥君：“可我答应了。”
许是千万年来独自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府太过寡淡，许是离开人间鲜活的鼎沸人声太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地府太过乏味，永远千篇一律的俯首称臣，永远批不完的黑白簿，永远离不开的雕栏画栋，还有永远不老不死不挪窝的魂魄们。
而魏单这样狂妄自负到极点的存在，就像白纸上蓦然滴落的一滴浓墨。
甭管他的加入到底是锦上添花还是画蛇添足，反正你总能第一眼看到他。
“他想要弄清楚地府的位面通道往来条件，想要我给他一缕阴气。”
“但阴气到了人间，很快就会消散；若是直接附在他身上，又没法再拿去做什么研究。”
冥君眉心稍稍一敛：“而我因为规则禁锢没法经常往来阴阳两界，想要阴气，除非我的阴气能自己去阳间。”
十二听着这么个神奇的说法：“阴气还能有自己的意识？”
“只是阴气当然不能。”冥君低着头，低声道，“但你可以。”
十二看着冥君。
冥君也看着十二。
良久，十二问道：“分身，傀儡，容器，封印，我的存在属于哪一种？”
冥君一顿。
他安静了片刻，才道：“都不是。”
“是灵魂。”
十二没出声，像是在等他的后话。
“很多年前，我继位冥君的时候，冥君令曾经吸纳过我一半的魂魄，一直蕴养在冥石里。时间长了，那一半魂魄便生出了人形，成了我的影子。”
“后来你让他去了阳界。”十二平静地接下去。
冥君安静了片刻。
十二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声音也是一贯的平淡：“他去了人间以后，成了魏单研究的试验品。后来魏单大概率是发现自己当初的设想真的仅仅只是空想，加上他后来身患重病，开始追求时间。”
就像过去每一个年轻时野心勃勃征战四方的少年天子，可寿数将尽时，却永远经不住那枚名为长生的禁果诱惑。
当然，像魏单这样的从头到脚都透着不正常的人，会不会怕死还真是个未知数。
他或许不怕死，但一定会想要活着。
因为他享受刺激，享受危险和血腥，享受万人持刀的疯狂。
这些都需要活着才能享受得到。
疯子之所以会被称为疯子，不是因为他们和普通人有多大的区别，而是因为他们不会节制，更不会自持。
众生百态，这世上谁还没有过阴暗的想法。可法院定罪还要讲究证据确凿，也没见谁因为心里幻想过杀了人就被关进大牢的。
——因为人除了阴暗的想法，还有是非对错观。
法律，道德，外力内力，都能帮助人去控制自己内心的阴暗面。
可疯子不同。
疯子永远不会去压抑自己的欲望，他们习惯言所欲言，为所欲为。
魏单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委屈自己。
所以他会想办法活着。
可谁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可也谁都知道，人死可轮回转世。
而人能轮回，究其根本，条件也只有两点：身体，魂魄。
冥君那抹化作人形的半魂被他搬上研究台，用以剖析魂魄转世的原理；
魏单的基因被投入克隆的机器，造就出了与过去的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
他的魂魄是记忆和思想的载体，冥君曾打入他体内的那缕阴气就是最好的保护。
他将自己的魂魄转移到新生的身体上，在人间完成了他的“轮回”。
这样的方式，甚至和传统文学作品里那些为永生而疯狂的科学怪人不同，因为他走的不是生物量离子与□□相斥相吸的道路，而是人死后正规的为天地所容的阳关道。
所以，他不会和原躯体意识产生精神分裂，不会因为意识转移导致记忆残缺，甚至不会因为精神骤然的转移导致排异反应。
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在这一具躯体老去后，再轮回第二次第三次，第四第五第六次。
这样的技术，足以让全世界为之疯狂。
从某种角度来说，魏单确实是个天才。
只是，这样的轮回只能成功而容不得失败，他自然不可能拿自己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至少在有替代品的条件下不会。
至于那个替代品是什么……
十二平静道：“是我。”
魏单在人间“转世”以前，为了验证方法的可行性，先让冥君的半魂进行了一场轮回。
结果显而易见，十二从一抹半魂变成了拥有人身的半魂，从人们口中的“鬼魂”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因为实验本就不是打着让他变人的主意，加上他的魂魄只有一半，哪怕不喝孟婆汤，本身的残缺也没法在这场“转世”里保留过往记忆。
他忘掉了自己曾是冥君不得自主的影子，忘掉了自己整日整日曾被魏单禁锢在不见天日的研究台上，忘掉了所有繁复又冗长的过往。
他的前缘早已断绝。
自他在盛满透明营养液的玻璃柱里睁开眼，这世上只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十二。
一岁用靠近表达喜悦。
三岁还未有过笑容，却已经学会了安静和思考。
五岁走过无夜的长廊，在玻璃展柜外旁观生命的存在。
七岁被前来的心理老师拉着一番长谈，体会人类的情感。
九岁时翻阅完整套的《史记》，在时间长河里品尝人生百态。
十一岁第一次走出无夜的温房，在体内沉睡了十数年的阴气骤然苏醒，将整个村子摧残得面目全非。
十三岁来到中元年的大梁国，结识了在道观至于成立的梁帝之子，将青山道观扶于将倾时，从此手腕上便多了一串由红绳编织的五帝钱。
十五岁再次回到地府，身上却已经没了尘世因果，与他的另一部分半魂相见不相识。
冥君静静地听着，却始终沉默，相当于默认了。
十二大约是刚知晓自己和对方是个什么关系，带着点好奇地看了看他，忽然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
“你们为什么叫我十二？”
冥君安静了会儿，道：“因为你最初从冥石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是一个月里的十二号。”
十二点点头，没再多问。
古老的阵法缓缓亮起光芒，周围的气流旋转缠绵。
冥君望着面前缓缓张开的幽深洞口，低声道：“穿过它，你会降落在人世间任意一个可能的城市里，不需要再回无夜。”
十二点点头。
踏进通道前，冥君忽然喊了一声：“小十二。”
十二微微侧了下头，安静地等他开口。
冥君那一刻的神情大约是想问点什么的，可直到最后却只是道：“你以后打算就这么在人间过下去？最起码先想好要是有人问起你是谁，你该回答叫什么吧？”
十二望着一旁铺了满园的叶子看了一会儿，随意道：“叫林落卿吧。”
“为何？”
他指了下院内簌簌作响的梧桐树：“落红尽兮，卿云烂兮。”
冥君挑眉：“那林呢？”
“第十二个字母是‘L’。”
……
——你们为什么叫我十二？
阵法缓缓闭合，冥君袖手转身，一旁的石柱后蓦然出现道穿了一身黑的身影。
是黑无常。
黑无常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冥君大人，属下知错。”
冥君就那么看了他片刻，方才淡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你们为什么叫我十二？
十二号？
地府连白天黑夜都没有，何来与人间相契合的日期？
冥君走出矩阵圈，一次也没有回头。
——你们为什么叫我十二？
“家人是十二画，朋友是十二画。”
“恋人，爱人，也是十二画。”
“十二是难忘的意思。”
冥君闭上眼，似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小十二……”
后来，他为自己的私欲扔下那个人，又在失去的孤独里沉湎至今；
可对方却已经将他忘得干干净净，转头便入了烟火人间。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十二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