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苦》靡谣

1、生

　　磅礴大雨怒吼着冲刷整个世界，街道两旁几乎无人，天色阴沉得犹如晚上提前到来，夏季的天气总是如此变换莫测，让人不及应付。
　　“对不起，本次班车的发动机出现了一些故障，因此要前往维修站进行检查，请各位乘客下车，我会将车费归还各位，请在此等待下一班公共巴士。对诸位造成的不便我感到非常抱歉！”
　　巴士司机的一句话，使得车上的乘客不得不乖乖下车。尽管有抱怨，也无法继续留在座位上，只好迅速从巴士下来冲进车站旁的候车室。
　　“呐，牧歌，真倒霉对不对，照这样下去，今天的比赛铁定迟到了啊，不知道教练会怎么骂我呢。”
　　“…………”
　　“呐，牧歌，你说，如果你帮我作证，说明今天真的是因为意外而迟到的话，不知道教练会不会网开一面，放过人家呢？你是教练最喜欢的学生，她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
　　“呐，牧歌，你觉得今天的比赛我们会赢吗？其实你好紧张的对不对？我知道，因为你的脸色都不好看呢，不要紧啦，有我在尽管放心，只要本大爷上场，再有来头的学校都不在话下！对了，前提是教练不要发火才行，那个暴力老女人发起火来很可怕啊，说不定会杀了我……天啦牧歌你千万要记得帮我说好话哦！”
　　“………………”
　　“呐，牧歌……”
　　“我的天啊，你朋友都不理人的，太酷了一点啊。”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咋着舌插话，“看身上的制服，你们是青阳学院的高中生吧？今天学校有足球比赛对不对？”
　　“……”
　　“……”
　　我们同时扭头看着他，一言不发，这使得对方感觉有点尴尬。
　　“啊……那个，其实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我是青阳学园高中部的，是你们的学长哦。”
　　“原来是学长啊，”身边的男生终于转移了目标，“学长也踢足球吗？看起来体格很不错呢。”
　　“哪里哪里，”学长很不好意思地继续抓头，“我是篮球校队的，不过也挺喜欢足球的就是啦，今天的比赛是对邻城的学校吧。我打算去看的，不过看起来像是要迟到了啊。”
　　“就是啊！！太不顺了！”额发上翘的男生苦着一张脸揪起头发，“人家是主力球员来的！今天要是比赛上场时没出现，教练非吃了我不可！”
　　“哦，你是先发球员啊，了不起哦。”学长竖起拇指。
　　他和我身边的同学有来有往聊得开心，我坐在一旁胆战心惊。
　　仔细观察周围零散坐落的几个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偶尔有一个扎着很长的麻花辨的女孩看向这里，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一切都很正常，对于他们而言。
　　“呐，牧歌，你说怎么下一班车还没有到啊？”同学又将话头转到了我的身上。
　　“我怎么知道。”淡淡的回答，结果引来另一个人的注意。
　　“咦，原来你可以说话的啊，我还以为你刚才在装酷呢。”学长蹭了蹭，索性坐到我们的旁边来了。
　　“牧歌他啊，虽然看起来很冷淡，其实是因为害羞啦。”同学为我辩护似地笑着说。
　　“这样不行的，男人要放开一点啊，像个女孩子似的容易害羞怎么行，将来不好找女朋友的哦。”学长戏谑的说。
　　我抬头看看他，扬起一抹浅笑：“至少比起像个女人一样叽叽歪歪要好吧。”
　　学长被我一句话压得回不上来，摸摸鼻子不啃声了。
　　“牧歌啊，你还是一样说话那么酷哎。”同学打圆场似地说道，“一针见血。”
　　“你也闭嘴，下雨就够烦人的了知不知道。”
　　整个世界清净了，除了外面继续肆虐的大雨。
　　安宁没有保持五分钟，坐在我们斜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腾地站了起来，似乎是很不耐烦了的状态，“真是的，怎么这么久还没有下一班车，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不及就出去看看嘛……”年轻女孩轻轻嘟囔着，看起来并不着急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她的话，穿着灰色旧夹克的中年男人看了年轻女孩一眼，真的走到候车室门口准备出去，可是望见外面的大雨时又犹豫了起来。
　　“哦，要去看看吗？我的伞借你吧。”坐在门口的一位老人和蔼地微笑着，将手里的雨伞递了过去。
　　“谢了。”接过雨伞，中年男人快速走出去。
　　雨声的音调在大门开合之间扬起奇妙的变化，犹如某人在调试收音机的无人频段，沙沙的声响忽大忽小，随后室内封闭的安静显得有些压抑。
　　二十分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出去探视的没有回来。
　　再怎么说这也有些久了，姑且不说方才的男人是不是突然想起来，打算去买包烟，通常应该十分钟一班的巴士迟迟不来，狭小的候车室里开始弥漫不安的气氛。和少女坐在一起的年轻主妇频频抬起手腕看着表，放下之后就是一声叹息，

　　“啊啊……怎么还没有回来，车站就在十米开外吧？”一直在玩着手机游戏的女孩不耐烦的抬起头张望窗外，“根本没有人影了嘛！”
　　听她这么说，主妇样的女人也不由得朝外面看了看，“真的呢，好象没有人的样子。不过这雨真大啊，都看不清楚呢。”
　　“说不定那家伙已经叫了辆计程车跑了。”女孩子撇撇嘴，“差劲，肯定不打算还伞了。”
　　“咦？不会吧，这么大的雨，怎么可以……”主妇轻轻用手掩住嘴角，同情地看着借伞给中年男子的那个老人。
　　老人看着她们温和地笑着：“那孩子一定是在哪里耽搁了，这么大的雨，路不好走啊。”
　　听见老人把那个胡子拉渣的中年大汉称做“孩子”，在场的人都不禁满脸黑线。
　　学长佯装咳嗽，捂着嘴闷笑，同学将脸转向另一边，肩膀也抖得很可疑。少女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拜托，老奶奶，你说得好象那位大叔是不会走路的小孩一样！他一定在哪里截到了计程车，怕我们会和他抢，索性直接闪掉了啦。”
　　主妇附和地点点头道：“对啊，天气这么糟糕，这里又很偏僻，计程车也很不好找呢.\"

　　“奇怪，你们不觉得天色太黑了一些么？”脸部抽搐的学长忽然转移话题，被吸引了注意力的众人听见后不由得纷纷朝窗外望去。
　　真的，原本被大雨冲刷得模模糊糊的外界还可以看见车站树木等景物，而现在却是漆黑一团，天空的乌云翻滚成诡异的怒涛，隐隐显现出模糊的轮廓，窗户外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唯一可以肯定还在下雨是因为沉闷的轰鸣声仍在继续。
　　“有点可怕呢，”女孩子缩了缩脖子，喃喃道，“看起来好像已经到了晚上似的……”
　　“别开玩笑了，现在才下午四点而已。”同学说着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撂起袖子看表，\"咦？”
　　“怎么了？现在几点了？”频频叹气的主妇见状问他，“很晚了吗？”
　　同学很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然后放下袖子道：“嘿嘿，我的手表好象坏了，居然给他停在十二点上。”
　　“一定是坏了啊，谁还有有手表吗？我赶时间去接孩子放学，太晚的话只好用走的了啊。”
　　同学看看学长，学长摇摇头，然后一起看我，我闭上眼睛装傻。
　　“我也没有带表啊。”老人很爱莫能助似地说。
　　少女啊了一声：“我有手机，可以看时间的。”说着便从随身的小包包里取出一款小巧精致的手机来，可是摁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动静。
　　“奇怪……？”少女歪歪脑袋，长长的栗色秀发垂了来，遮住了脸。
　　“怎么了，没电了吗？”学长好奇的问。
　　少女仍然低着头在试，声音有点闷闷的。“是啊，你怎么知道。”
　　“这下好了，我们被丢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而且连时间都不知道，外面有黑得有够彻底。这简直就像是恐怖电影的预告版嘛。”同学大嘴一张，乌鸦纷飞。
　　一道电光闪过，瞬间昏暗的室内被漂白，勾勒出众人害怕的轮廓。
　　“喂喂，搞什么，这下气氛更足了。”同学也被吓了一跳，继续自言自语。“呆会儿会不会出现幽灵啊……”
　　少女忍不住了，突然捂住脸喊着：“讨厌，不要说了！！”
　　老人关心地问：“孩子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主妇埋怨着：“她被吓着了吧，真是，天气本来就不好了，你们都不要再吓人了嘛。”
　　同学摸摸鼻子，很尴尬地道了歉。
　　沉默……
　　啊啊啊！！
　　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跳起来发疯的学长。
　　“我不行了！”他宣布，“我也要出去看看才好，这样下去会憋死的，会憋死啊！”
　　说完立刻走向门口，砰的一声大门开了，惊得他向后一纵，险些摔倒。
　　滂礴的大雨依旧肆虐着，一道狼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前面堵车了！乱得要死。”来人气喘吁吁地说，然后匆匆走了进来，找了个位子坐下，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仿佛被困在荒岛上的乘客们怎肯放过这个好不容易出现的外来者，于是七嘴八舌地向他打听着情况。
　　“怎么堵车了?很厉害吗？”
　　“恩，好象是车祸，从桥上翻了下去，交通警察设了路障，堵了一百多米呢。”
　　“你从哪个方向过来，有没有看见一个长着络腮胡穿灰夹克的中年男人从我们这里过去？啊，他一定打着把咖啡色的雨伞。”
　　“哎？没有，我没有留意到。”
　　“看吧，他一定是坐计程车走了！”少女依然垂着头，很坚持的说。
　　现在不是那个问题吧。
　　“唉唉，看来下一班公车是等不到了。”学长看起来非常垂头丧气。
　　“咦？那怎么可以，我还要赶去接孩子……”主妇担心地抚上脸颊。
　　“我是出来买药的，回去晚了孩子们会担心啊……”老人叹着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声已经听不见了，天色依然黯淡无光，寂静再度降临在这间狭小的候车室。
　　“牧歌，雨好象停了哎。”同学用胳膊肘推推我，我低低地唔了一声。
　　“怎么办，我们好象已经迟到定了，要不要用走的啊。”
　　“不是吧，这里到学校要走一个小时哦。”学长颇为惊讶地看着提出这个建议的同学。
　　“反正也等不到车啊。”同学自暴自弃地回答，“好歹走去还可以赶上比赛最后几分钟，总比跷掉整场比赛被教练杀了要好。”似乎想到什么似的，他不由得抖了一下。
　　“呐，牧歌，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说话，很专心地盯着新来的人脚下看。
　　“牧歌？喂喂牧歌，你在发什么呆？”同学又推推我。
　　“我要出去看看，说不定还会有什么车可以顺路载我离开这里。”主妇忽然站了起来，看似已经忍耐很久了。
　　“咦，真的假的，外面这么黑，不要紧吗？”学长看着她，好象更惊讶了。
　　“我的孩子在等我，必须快点过去才行，”她紧紧揪着手袋，很坚决地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喂喂……不要紧吧……？”学长目瞪口呆地看着候车室大门开了又关，似乎还不敢相信一个女人敢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这么荒凉的地方独自行走。
　　“我要小睡一会儿，等天气好转再走。”我对同学说。
　　他瞪大了眼睛：“啊啊？那比赛怎么办？”
　　“我会帮你求情的，现在开始不要吵我，你可以和他聊。”伸手一指学长方向。
　　被点名的学长立刻苦笑，大概没被学弟这么不尊重吧。
　　没有再理会他们俩，我闭上眼睛靠向墙壁，状似假寐。

　　“真糟糕，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了，为什么天色会这么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抓紧手袋的少妇走在昏暗的路上，前后左右都没有人经过这一点让她很不安，“不知道能不能拦得到车，万一去得太迟的话孩子一定会生气的。”
　　就这样惶惶然走了几分钟，少妇终于发现前方有人影，欣喜之下她朝对方挥了挥手，结果那人竟飞快地跑走了。
　　“搞什么啊？”少妇不满的嘀咕，“好象见鬼一样，真是失礼……”
　　天色似乎微微泛明，不料又开始下起毛毛雨。
　　“哎呀，哎呀，这可真烦人，怎么又开始了。”少妇手忙脚乱的打开手袋，想要找出什么东西可以挡雨。
　　手提包里空空如也，连一般应该带在身上的钱包或钥匙什么的都没有。
　　“奇怪，我怎么会什么都不带的？真是忙糊涂了，一定把东西忘在家了吧，钱包啊纸巾啊什么的……不过没有钱的话我是怎么坐上巴士的呢？”
　　“你在找什么？”
　　忽然响起的声音，把少妇吓了一跳，她立刻转身捂着胸口，看清眼前的少年后才呼出一口气来：“啊啊，不要吓人好不好，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地方还是很荒凉的啊……对了她不会是见鬼了吧？哎呀哎呀，自己怎么胡思乱想起来了，真是被急昏头了。
　　“你在找什么？”我继续问。
　　少妇很郁闷的样子：“那个……我的钱包好象丢在家了，这下可麻烦了，我还要在接孩子之后去购物呢。”
　　“被偷了吗？”
　　“咦咦？没有啦。”她很慌张，“我只是把钱包丢在家了而已，怎么会被偷呢？”
　　我无言地指了指她手中的提包，她下意识看去，脸色瞬间煞白：一道锐利的切口自包底横过侧身，如果包里有任何东西的话也早就掉光了。
　　“怎……怎么可能？”她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提包，“刚才还没有发现的，真的被偷了……这是我先生送我的生日礼物，还有里面是家里最后的一点钱，没了，没了！”
　　“你不是要去接孩子么？”我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要伤心，去报警吧。”
　　“报警有什么用？”她冲我喊，“那些警察只会点点头说请把情况记录下来，我们会为你备案，然后就会让我回家耐心等候通知！耐心等耐心等耐心等，一直等到人都死了才通知！”
　　“谁死了？”不是失窃吗，扯上死亡事件了？
　　“谁死了，当然是我老公！好好的非要去和同事爬什么山，一直在下雨，我都说了太危险不要去，那个笨蛋非说这样才算勇敢的行动，硬是拉着人家一道去那座见鬼的山，好了！自从那天走了之后就寥无音信，我在家等得火急火燎，等到第二天就报案，结果那些人说要过７２小时才可以立案搜查，让我回家接着等！”
　　“后来……？”我试探地问。
　　“后来他们把我老公的尸体抬回来了！那么健壮的一个大男人，变成奇形怪状的尸体出现在我跟孩子眼前，说是什么被山里的野狗啃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一周前，就在我报案那天！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被狗吃了！”
　　她忽然蹲了下来捂住脸，很响的哽咽声自纤细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我怜悯地看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很辛苦吧，一个人支撑着那个家。”
　　她哭着诉说：“我很辛苦，真的很辛苦，家里还有一个婆婆要照顾，孩子又那么小，很淘气，可是自从他爸爸死后就变得不爱说话，总喜欢盯着墙发呆，有时候我看见他都会觉得害怕，好象他在看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很快就会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和他爸爸一样。由于是私人游玩，公司没有抚恤赔偿金，我们家的房子贷款还没有还清，所以我只好拼命的工作养家，可是一个自从大学毕业就嫁人，做了十年主妇的女人会做什么工作？只有靠体力挣钱，我从早忙到晚，只有一点薪水，好辛苦，真的……好辛苦……”
　　雨大了起来，噼里啪啦打在地上。
　　“你说……从银行取了最后一点存款？”
　　“我被解雇了，因为新来了一个年轻女孩。”
　　“那就要更节俭一点了。”
　　“今天是我孩子的生日，我答应要带他放学后一起去游乐场玩。”
　　“然后呢？然后你打算怎么做？”
　　“然后？”她抬起头，眼神迷茫起来。“然后……然后我打算……做什么？”
　　“这要问你自己，你打算做什么的？”
　　她慢慢抱紧自己的肩膀，整个人蜷缩起来：“……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实在太累了，可是又不放心你一个人跟着奶奶过，妈妈只想带着你一起而已……”
　　“你已经做了决定，要满足你的孩子最后的愿望，然后带着他自杀，是吗？”我沉静的问她，然后察觉到气流的微妙变化。“可是现在你最后的一点钱都不在了，你无法完成对他的承诺了，你会怎么做？”
　　“我做不到了？”她僵硬地站起来，手中的提包颓然拖在地上。
　　“再看看你的包里还有什么，你应该已经作出选择了。”
　　“我的包，已经被掏空了。”
　　“不，看看，那里还有你最后的决定。”被偷走了的不过是有形的物质，还有无形的东西残留着，那就是绝望。
　　她缓缓举起自己的包，望着那细长的包带，忽然醒悟过来的样子。
　　“想起来了吗？你的选择？”我问她。”你已经不用再担心接孩子会迟到了。”
　　“是啊，我还是没有来得及，因为钱被偷了，所以太想不就用这根包带在树林里上吊。”少妇的眼神终于清澈起来，“原来我已经死了啊，幸好，没有拉着我的孩子一起呢……”
　　随着她的话语，少妇的身形渐渐变淡，由彩色逐渐呈现灰白，最后归于透明无形。
　　“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是一只残破不已的女式手提袋。
　　我走近它蹲下，掏出打火机打燃，一手指着捏了个字诀，然后将这个手提袋烧掉。
　　“真是，没想到一个自杀的工具会带有这么强的气，想必那位太太一定很喜欢你才对。不过算了，既然她已经解脱，你就和她一起去吧。”
　　起身看看四周，天色依旧诡异，远处的空气在震动不安，雨渐渐小了，却又保持着令人不快的黏着感。
　　“真是麻烦，还有一堆问题等着处理啊。”安定一下精神，我朝另一个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