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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番外(一) ...

  •   一位须发苍白、衣衫朴素的老汉步伐轻快地从驴车上跳下,然后伸开双臂,对着驴车上的小姑娘道:“婉婉,来,我们到了。”

      那小姑娘长得不算白净,一看就是乡野之中长大的娃娃。身上穿的花棉袄上还打了几个补丁,看样子,已经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了。不过,婉婉胜在那双眼睛又大又水灵,透着一股子灵气,叫人一看就觉得喜欢。

      她一把扑到老汉怀里,任由他将自己抱下车来。看见眼前的朱门大户,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阿公,我爹就住在这处吗?”

      婉婉娘没了,可是爹还在。秦夫子是族中的长者,替婉婉安葬了母亲,又带着她到京城来寻亲。

      别看小姑娘年纪不大,抱在怀里已经有了一些分量。秦夫人将她放到地上,又替她拉平了衣角,整了整头发,望了一眼那门头上“秦府”二字,点头道:“是啊,这可是高门大户,你以后跟着你爹,不愁吃不愁穿,还会有先生教你读书的!”

      婉婉嘟了嘟嘴,有些不乐意:“可是,这府里还有后娘。”

      平时那说书先生怎么说来着,谁养谁疼,不养不疼!自己跟着后娘隔着一层肚皮,更何况娘早就告诉过她,爹娶的新妇也有了生养,她能善待自己吗?婉婉心里犯嘀咕。

      “咳咳,”秦夫子掏出旱烟来,将那烟杆子在驴嚼头上敲了敲,安慰道:“你爹的继室出身高门,她会对你好的。再说,还有你爹呢!”

      哒吧了几口烟过了把瘾,秦夫子收起烟搭子,牵起婉婉的手:“走吧,咱们进去。”

      走到门廊上,有守门的小厮在那里阻拦:“哪里来的?随随便便就敢往里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秦夫子在来之前已经托人给秦端之递过信了,他觉得,秦端之对他们的到来应该早有准备的。于是客气地说道:“小哥,劳烦通传一声,我们是你们秦端之大人的本家,来京城探望他的。”

      秦夫人刚进宫探了安贵妃回府,门前停马车的地方却被秦夫子他们的车占住了。她身边的贾嬷嬷十分不乐意的从秦夫人的车上跳下来,走到门子这边来训斥道:“什么人,在这里喧哗。夫人的车马回来的,这么还有别人的车挡在门口?”

      秦夫子与这贾嬷嬷见礼,解释道:“这位夫人,此处可是秦端之大人的府邸?”

      前几日,秦夫人跟她提起过,说大人接了家乡来信,会有老家人将他留在乡下的长女送到京中来抚养。如今听着这老汉的口音,看着他的穿着,身边又带着这么一个小丫头,贾嬷嬷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不过她明知故问道:“你是什么人?怎知我家老爷名讳?”

      “那我就没走错啦!”秦夫子十分高兴的将秦婉婉拉到跟前,解释道:“夫人,这位是秦大人长女,之前已经跟他说好的,我给他送来了!”

      婉婉一眼就觉得,这个老婆子不是什么善类。尤其是她那双三角眼,似乎闪着一股子贼光似的。婉婉忍不住往秦夫子身后缩了缩,眼里透着一丝怯懦。

      那马车中的秦夫人听到外面说话,隔着车帘子递出来一句话:“秦端之是辅国公府的女婿,他的长女,是如今安贵妃的侄女儿。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也敢妄称,是我们秦府的长女。”

      连面都不曾露一下,那语气里满是不屑和高傲,全然不似秦夫子想象中的高门贵女的修养。

      秦夫子是读书之人,虽然出身乡间,却是极重礼仪和脸面的。看秦夫人这般无礼,一时之间觉得有失体面。可是,他低头看了看秦婉婉,忍下心中不悦,耐着性子和颜悦色地说道:“想必,这位就是端之的夫人了?婉婉没了娘,只能到京城来投奔她爹了。秦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想必不会养不起一个女娃娃吧?”

      那秦夫人掀开一半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来。秦夫子和婉婉便见她一身珠光宝气,锦衣华服,一看就是高门贵妇的打扮。便是他们从前看过的最富贵的人家,也难以望其项背。

      秦夫人眉毛一挑,用十分嫌恶的眼神看了一眼秦婉婉,皮笑肉不笑地哼道:“高门大户,也没有一粒米,用来养多余的人。贾嬷嬷......”。

      那贾嬷嬷听见招呼,趾高气昂地走过去,到秦夫人面前又十分谦卑地低下头来:“夫人,有何吩咐?”

      “去账上支三百两银子,就全当辛苦了夫子,这一路来了京城又要回去的劳顿。”话还没有说完,秦夫人已经重重地放下了车帘。

      秦婉婉气得跺脚,哼哼一声,道:“谁稀罕你的银子!你是一个坏女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一边跑着一边擦着眼泪,对身后的秦夫子道:“我宁愿回乡饿死,也不稀罕进这秦府!”

      秦夫子那读书人的傲骨也被激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指着门头牌匾,叹道:“如此高门!斯文扫地!”说完愤愤牵起驴车转身,去追秦婉婉去了!

      若是秦端之他们不能善待婉婉,他可舍不得将这孩子交给他。可是方才看他这当家主母,实在是不地道,真把婉婉交给他们,秦夫子自己反而还不放心呢!

      也罢,日子艰难些,总是能捱下去,至于读书写字,他自己也能教孩子!

      秦夫子一边赶着驴车,一边对坐在后面的秦婉婉道:“婉婉,千里迢迢到京城,咱爷俩也别白跑一趟了。今日便在这城里转转,再往回赶路吧!”

      秦婉婉的鼻子通红,不是因为冻的,而是因为刚刚哭过。她虽然人小,自尊心倒是挺强的。听见夫子这么说,心里憋着的担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才破涕为笑:“阿公,你不准备把我送给我爹了吗?”

      秦夫子笑着停下来,替她将裹在身上的棉被紧了紧,故作轻松的鼓励她道:“不送了!走,其他地方咱们去不起,这一路刚好要路过大相国寺,听说那里菩萨灵验,咱们也去喝上一口这大相国寺舍的粥,求个平安,怎么样?”

      “好!”秦婉婉脆生生的回答。

      那佛像真是庄严啊!无论怎么看他,似乎都是慈眉善目,笑看众生的。秦婉婉学着秦夫子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歪着头看过去,秦夫子口中念念有词的,也不知还在祷告着什么?

      婉婉的眼珠子滴滴溜溜的,一转便有了主意,于是趁着秦夫子不注意,调皮地跑开了去。方才进来时,她便已经看见外面有不少小商小贩卖好吃的,她正好趁机溜过去看看。

      若说那大雄宝殿中的神佛,是在肃穆幽静之中享受着善男信女供奉,那么这山门外的喧哗热闹,才是凡夫俗子们充满着人间烟火的现实。

      婉婉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肚子,从腰间裤袋里掏出最后一个铜板。

      热腾腾的包子,买不起。
      红彤彤的糖葫芦,只能看看。
      还有,香香的麦芽糖?......

      婉婉咽了咽口水,讨好地对那卖麦芽糖的商贩道:“老板,我这一个铜板不够买一包的,我能不能,就买一片?”

      那商贩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就是一幅挺好人的样子:“小丫头,嘴馋啦。得,大叔我给你包上一片儿!”

      婉婉满足地将那铜板递过去,接过那薄薄小小的一块儿糖片:“大叔,你真是好人。”一会儿在路上,她可以和夫子一人一半的吃糖了!正笑得开心,却见远远的树干旁边,站在一个身穿素白佛衣的小少年,不知何时开始正盯着她看呢。

      看上去,那少年不过十来岁,只是他的眼中,全然没有半分善意,反而有一种......不屑和怜悯?婉婉说不上来,只觉得很奇怪,这样的眼神本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人。

      “小哥哥,你干什么看我?!”秦婉婉从来不喜欢别人高高在上的样子。这让她想起今日秦府门前那个女人,那鄙夷的神情。

      “谁是你的小哥哥?!”楚更冷冰冰地说出几个字,背过身去,小小的身子靠在树干上。十岁少年的身体,还没有一般的树干这么壮呢。从秦婉婉这边看上去,只能看见他微微飞扬的衣角。

      秦婉婉凑上前去,一直转到他面前来,方才抬起下巴,嘟着嘴问他:“难道,你爹也是当大官的?”

      在她眼里,只有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才会这样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他的眼神骤然犹如利刃冰芒,瞪了她一眼,便带着十分的危险和警告。秦婉婉一怔,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害怕!自己就这么随口一问,刺激到他哪里了?

      秦婉婉只觉得奇怪,歪着脑袋笑他,伸出手来戳了戳他的手臂:“小哥哥,你,好像不高兴?”

      楚更嫌恶地将她的手抚下去,朝婉婉肩上推搡了一把道:“你别碰我!”除了母后,他从来不喜女人碰他,尤其,还是这么一个破落的小乞丐!

      楚更暗暗咬牙,他其实更多地是在生自己的气!自己不高兴的情绪竟然轻易就被这么一个小乞丐识破了?!舅舅和方丈都告诫了他,一定要忍!这丝不高兴和不服气若是落在政敌的眼里,恐怕又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秦婉婉不防,摔了一个屁蹲儿,还好这冬天地上都是枯枝败叶,才没有受伤。她从地上一蹦起来,自己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那表情有些一股说不出的倔强:“哼,你不过是仗着比我长得高些,就欺负人罢了!我不要理你了!”

      楚更方才见她摔倒,心里就有些抱歉。他一时情急,推她的时候也的确手重了些。只不过,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认错。

      可是这小姑娘的这句话,却让他脸上一红!
      是啊,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比她强一些,才敢欺负她的。
      他自己,其实与欺负他的那些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无非是弱肉强食,仗势欺人而已。

      “你去找你爹娘去吧。”他心中歉疚,却还没有学会如何道歉。只是此时面上已不见方才高傲,眼神之中也柔和了许多。一个偶然遇到的小姑娘,与他非亲非故的,他着实没必要对她那样。

      可是听见他这话,只见这六七岁的小姑娘,瞬间失去了眼里的光华。她垂下失落的眼眸,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我娘死了,我也......没有爹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楚更默然,良久,方才吐出一句:“原来,你跟我一样”。

      难怪方才这小哥哥这么凶,原来是自己无意中提起了他的伤心事?婉婉不生气了,反而觉得他跟自己一样可怜。

      不,他比自己可怜多了,自己还有阿公可以依靠!

      这个小哥哥,原来是因为没有爹娘,要被送到大相国寺当小沙弥了,才不开心的,难怪穿着一身僧袍。

      良久,这小姑娘才抬起头来,泪中带着笑地说道:“我这里有麦芽糖,你要不要吃?”

      楚更仍然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他别过头去,说话仍然如同大人一般,虽然依旧冷冰冰的,但是语气上缓和了许多:“小孩子才喜欢吃糖呢。”

      楚更忘不了,正是因为他对于食物的喜好被有心人利用了,才有了上次凤仪宫投毒的事。以太子中毒之事为分水岭,他的人生从此便如噩梦一般!所以......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了。

      更何况,他方才都看见了,这片麦芽糖,是这小姑娘用最后一个铜板买来的。看她衣衫褴褛的样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攒下了一个铜板,才能买一回自己爱吃的麦芽糖。

      秦婉婉早已将不开心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她不知道楚更心中已经盘桓过这许多想法,只觉得他这一副假大人的样子真的好有趣,于是打趣道:“嘿嘿,小哥哥,你难道,不是小孩子嘛?”

      楚更被噎得不再言语......

      从他还不曾记事开始,他就已经在太子的尊位之上,身边的人,从来又会有谁,把他当成孩子呢?不能,也不敢!

      估计也就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还把他当做小孩子吧。

      “婉婉——,秦婉婉——”,秦夫子烧香礼佛,起身没有看见秦婉婉,于是四处寻找。

      秦婉婉扭头过去,就见秦夫子站在山门口,正在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赶忙答应:“来啦!我在这里——”

      她见楚更呆呆站在那里,一把便牵起楚更的手,还没等楚更反应过来,将手中的那一片糖递到他手里。

      “你......?”楚更朝前迈了几步,想要还给她,却见那小姑娘已经慌忙地朝秦夫子那里跑过去。

      她一边跑着一边招手与楚更道别,扭头笑道:“不要不开心啦!小孩子都喜欢吃糖的,这糖能够融化你所有的不开心!”

      楚更这才站定,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望着这那姑娘远远离去的背影,眼中已没有了方才冷厉,低头真的将那糖纸剥去,将糖一口放进嘴里......

      是的,很甜。楚更不自觉地有了一丝笑意。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对不起。谢谢你,秦、婉、婉。”

      菩提树下。

      一袭僧袍的楚更安安静静地抱着一本书在看。陈怀瑜蹑手蹑脚地进来,一把将他的书夺了过去:“出大事啦!你还在这里看书念佛?”

      楚更一派与世无争的样子,书被夺走了也不恼他,只是随手拾起飘落在身上的桃花,云淡风轻地说道:“十年风平浪静,能出什么大事。”

      储君被困于大相国寺中,后宫之中安皇后只手遮天,朝中又以晋王和辅国公府一家独大。这十年来,父皇如他自己所愿的那样操控着前朝后宫的一切!不敢说一潭死水,但好歹,还算得上是风平浪静。

      陈怀瑜随手将那书扔到一边,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有人将辅国公府的管家安斯业,告到了京兆府那里。你说,这算不算得上大事?听说,京兆尹随便给那姑娘安上了一个诬告的罪名。”

      “姑且看之。”楚更不以为意地冷声道。

      辅国公府的下人,吃官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次不是轻轻松松就摆平的。如今还不是他们出手的时候,他们只能静待时机。恶行多端,总有清算的时候,不过那告状的也应该是个莽撞之人,并没有多值得同情。

      “这次可不一样!我暗中查访,才知那告状之人竟然还是他们辅国公府的亲戚呢。自家人不识自家人,这次安耀扬脸上可是有些挂不住!”陈怀瑜幸灾乐祸的笑道。

      楚更仍然是淡淡的,起身站到鱼池旁边,看着里头的锦鲤游来游去的,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哦。”

      陈怀瑜与他并肩立在池边看鱼,像竹筒倒豆子一般继续说道:“不过京兆府尹倒是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一顿板子下去,估计这人也去了半条命了。她可是秦端之从前在乡中的女儿,好像叫做,秦婉婉。”

      楚更眉心微动,眼神瞬间变得锋利无比。歪头问他:“秦婉婉?你说那个告状的人,叫秦婉婉?”

      陈怀瑜纳罕,疑惑地问道:“对啊,秦婉婉......你,认识?”

      楚更那一瞬间的紧张归于平静,他蹙了蹙眉头。他没有直接回答陈怀瑜的问题,却沉声道:“你不是一直怪我隐忍太久?若我说,此事我想插手,你觉得,如何?”

      陈怀瑜心中大喜过望!

      这十年来,他一直时不常的拿外面事刺激楚更,他却总是不接招,仿佛真的无欲无求一般,今日怎么突然开了窍,准备利用此事反击了!?

      他用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楚更的胸口,大笑道:“我可是一直都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看来,我们太子殿下是想要搭救这位姑娘了?”

      这许多年,楚更身边人一直以法号“觉民”称之,此时,陈怀瑜却忍不住重新称呼他为,太子殿下!天知道,陈怀瑜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楚更不再纠正陈怀瑜的称呼,并且毫不掩饰地答道:“是。”

      陈怀瑜点点头,并不点破,只是分析着出主意道:“我们都不便直接出面。只不过,此女身份,秦端之可能还未知情。若他还有半分舐犊之情,定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枉死!”

      既然他要达成的目的已经吩咐了下去,他知道陈怀瑜和竹青他们自然有办法将此事办妥。他难得牵起一丝笑意,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书来,道:“那就,从秦端之开始吧!”

      与楚更此时的淡定悠然相比,陈怀瑜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他一边转身准备离去,一边笑道:“殿下放心。今晚,秦大人便会收到故人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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