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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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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个灰寂寂的早晨过去了。屋里头的孩子一醒就哭,哭天哭地哭饿。饿了哭,吃好了,过一会,又哭。这样的日子里,一个喂,一个哭。另一个砍斧头往东边走,哼着小曲,迈大步。
反正谁也不爱谁。
白燃一得空还去看光。是生的盼头,只要看见,就活的下去。
孩子长大了,已经到了非活下去不可的地步。只要到了夜里把蜡烛熄灭,闭眼咬牙,漫长的一夜就完了。
明天,天又亮了。
白燃这次的疯癫快半年。除了喂孩子,给孩子洗澡之外,她连说句话都说不完全。虽然她平时也不太说话。
农民依旧每天每夜给她几颗石头。
那一年,他的老母亲西去。白燃便往她的坟头上砸了一颗。
后来,往农民身上又砸了一颗。砸在他的肚子上,他已经快五十岁了,这样的痛受不了,惊呼一声,咿呀的怪叫了半天。
白燃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呵呵的笑,笑什么也不知道。
乱叫,傻笑,哭喊。这么作弄着过去,孩子大约五六岁了。白燃的神智始终不清醒。他一点儿都不介意自己的疯婆娘,疯了才不会逃掉。
孩子会跑了,这山里的天地就被他闯出去了。
他围着山头跑,山里跑。每天都抹上灰溜溜的颜色。那天,白燃突然想到了什么,似梦中惊醒:“孩子要上学了。”
“呵……哪个有学上哟,有力气出就吃的着饭。”阿李转过眼,眼里充斥着对于这个进入山里已然十年的女人的讥笑。
这样一个小小泥泞不分昼夜的泥屋子里,仍然住着一个驼背的黑色影子。那个破落的窗口摇摇欲坠,在下雨天气,只要被风吹动一下,就能依稀看见那具血淋林的尸体。
白燃安分了。再也不抓着窗子,翻着石头逃出去。
她以前不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那些苦头只有一一尝过,才能分清其中无端地利弊。
阿李成了她唯一的亲人。但她已经五十岁余。她的白发越来越显眼,干枯的双手再也抱不起任何一个孩子。
一生,快要荒唐的过去。
白燃从不带自己的孩子散步。那个晚上,她带着孩子从外面回来。农民在吃饭,她坐了下来,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
“他要上学。”
两双眼睛一下子有力的对视。
一碗粥呖咕下肚。外面天也黑了,他用筷子指着天说:“明天天不错,阿娃就跟着我去拾柴。”
阿娃站在她后面。点头又摇头。
他拍他脑袋:“咋了?吃完就睡,明天早起。”
阿娃?这不是个名字。和村里的孩子一样,他们叫“瓜”或者叫“力”,叫“朱”又或者叫“四儿”。总而言之,都不像个名字。
白燃也从来不叫阿娃。她会说“你”“他”“孩子”来代替。心里还是不愿意承认的,是被迫生育,被迫抚养,被迫留在这里的证据。
终于,70年代来了。阿娃再也不叫阿娃。那个茫茫的夜晚,白燃叫他“远山”。
母子关上吱吱作响的屋门。她抱着他的头,无奈地痛哭。不为了自己,为了他。为了这个因愚昧生下的孩子。
还是得活着。
天又亮了,天又是亮了。亮了起来,就照亮发黄的墙,土泥地,高山坡。一个又一个为了媳妇而努力奋斗的人!
人们真是勤劳。
如果没人发现这背后的秘密。那具血肉腐烂的尸体,那个失踪的女人。日子就将这样永远地表面下去。
镇里的人下来了。他们开着铁皮车,带解放帽,瞪着一双正义凛然的眼睛。四下八下把这山里巡视一遍。
“哈!这都是我们农民朝气逢勃的新风貌呀!”这是为首一个穿黑西服的男人,他的皮鞋在土泥里闪闪发亮。
他也姓唐。是从这儿出去的。后来,当上了镇里的领导。
那可叫一时风光。但白燃从没有见过他,他已经逃离这里十五年之久了。离开即是逃。
他“噔噔”的把村里妇女望一遍。
“现如今政府给的补贴都不错,大家都能过上安稳日子。”忽然,去抓住其中一个女人的衣袖,那是特地做出来的新衣服,被这么一抓,就在人群里孤立着,咬牙垂头。
这个光鲜亮丽的男人做足样子,点点头,又一脸真诚的笑:“呀,村里都能穿上那么好的衣服咯?真好呀!”硬装出光辉形象。
白燃也在那里。
她在最后面,没吭一声。垂丧灰脸。很久没人和她说过话了,人们只喊她“土四”家的婆娘。
这会儿,更大的领导开着车也来了。那是更好更亮的车,颠着山路上来。只要看一看脸色,镇领导就要退后去,哪还有说话的份儿?更不要提村里的居委。
这些怕是城里的了。
佩戴镶了金丝边的方眼镜。下车来的三个人中只有一个避免了四眼的命运。文化还是四眼最有文化,他们斯斯文文,文文绉绉。那双眼镜就如同一身好衣裳穿在脸上,象征着高人一等。
“今儿可不是视察。”一开口就是标准口音。
一开口了,低的人只能不觉哈下来腰。再没有发言的机会。村里的人只好又给这更高的人再打量一遍,这遍可有点尴尬了。恨不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看个遍。
四只眼了,可不是要好好看看?
总算看完了。代表又发言:“住在东西山口那儿有一位女的,劳烦先出来,问个话。”
铿锵有力的声,很大的架势。他脚上的皮鞋在日头底下发出银色光泽来。
于是,阿李从人群里出来了。她是唯一一户住在东西山口的女人。她丈夫已经逝世几年了,儿子在镇上做事不常回来,的确只有她一个女人。
“啊,那是四年前的事儿了,问起来不是白费劲么?”矮小的满脸黑痦的村委书记适当进言。
但也不得罢休。阿李拄着木棍,已被人用眼神又审视了一遍。
“她在你门口死的,还记得那事么?”同志拿起了笔记,准备要记话。
“不记得了。”阿李回答的十分干脆。
然后,又补充说:“都三四年的事了,我也老了嘛,咋记得住呢?连当时到底看到看见,我都不好说啦。”
白燃瞪大眼。当时,可不是她俩一起看见的么?
那样惨烈的场景。那样浓稠的鲜血。已经在眼睛里埋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早就有人在旁准备接应:“哎?上边派你们来这一趟真是累着了,应该先好好吃顿饭再问嘛,肚子空空,万事皆空呀。”
走过场一般,两三下又把人请回车上去。
人群集合,分散,不过是使个眼色的事儿。人来人往,从没有在这个山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记。
他们说明天去东西山口那儿看看。阿李也被带走了,带回镇里问话。要问什么谁也不知道,但谁都有数,是什么数?也不就是这样。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
人要活,也要饭,也要累,也要延续这种累。
延续啊——必然是中国人长长久久做的事。
白燃最近在村里又发现了几张新面孔。诡异的,在灰头土脸里,就是诡异的。
她们穿行在山野里,山头里。突然无奈地对上一眼,但又分道扬镳。谁也不再看谁。
阿李在镇上的宾馆住了一个星期,终于回来了。铁皮车送她回来,镇里的领导附耳和她说句话,就把车开走了。
白燃竟啐了她一口。
有口水的,落在她的皱皮上,迅速化开了。
阿李看她一眼:“阿娃和他爹快回来了,还不去煮粥呀?”
白燃就站在这土里,杂草里,看着这个刚走过大道,坐过好车的女人。这样狠狠地,瞪上一眼,那一眼就什么也明了了,胜过一颗刺。
破晓的早晨又来了。
那天白燃又去看光。她经过一个和村里所有屋子没有分别的屋子,在门口,像是幻听似的听见凄惨的呜叫。
冬日里的天常常灰着。
白燃来来回回的望,什么也望不见。光被泥砖,高山遮的严严实实的,一点儿透不进来。只要到更高的山上去,才看得见。
但白燃身上有火柴。她划了一根。
黄色的微光照到一处矮小的草屋。那是个风吹雨打的地方,只见一条窄小的黑色缝隙。从缝隙里,生长出一双怨恨的眼睛。
白燃凑近去看。
那是——她自己的眼睛!
像一头牲畜一样恶狠狠的没有焦点的盯着。像,简直一模一样。
但白燃清楚记得自己早就从那个地狱里出来了。似乎?是出来了。这么多这么多的时辰过去了,她是不是真的醒了?她抬头一看——
啊!原来自己一直都在里面。
从来,从来都不曾解脱。
红的快要溢出血的那双眼睛。白燃知道她的指甲一定在墙上疯狂的磨,恨不得早死免受罪,恨不得能飞,能跑,能回去。
“你叫什么?”疯女人终于说话了。
缝里的疯女人却没有回答她。
于是,这样一个灰茫茫的天儿,白燃遗失了家里唯一一盒火柴。
阿李没有举证。
她说自己什么都忘了。连那是几年前的事情都不记得,死的是男的女的也不记得。总之,咬着牙连一个字都不肯蹦出来。
铁皮车第三次走的时候,白燃终于去追。
长长的路,一弯又一弯。一直到她被工业的速度狠狠甩在身后,连个影儿都再看不见。
救命!救命!救谁的命?世界上那么多的人,总有人要不得救。
所以他们再没有来。
白燃和四眼田鸡总是很无缘。他们算算也见不过几次,一眨眼一闭眼,两三眼的功夫,就没有机会见了。
那些血水被哗啦啦的雨冲走。
村上也没有人再见到蹭蹭亮的皮鞋,丝绵料的西装,铁□□的车。村头,又被四面八方水泄不通的包围起来。
如在人世间被分割的其他一角。
阿娃依旧每天每天和他爹去拾柴。早早地起,早早地去。一天又一天在柴火中度过去。
一分一角就这么攒起来。一年一月就这么积累着。
有目的性的。可怕的进行着。
终于,暴露了:“阿娃要攒钱,攒更多的钱,将来好为自己做个打算。”
那天也很冷。小手在山野里冻成一片通红,他睁着小小的眼被自愿的背上了柴,低头哈气,哈出一口热腾腾的气,又迅速被稀薄的空气生吞。
农民又拍他脑袋。
“怕冷哇?不抖就不冷了!要不要赚钱?我咋呢跟你说的,赚了钱,以后才能买,买什么?买什么?我不是总跟你说,买个漂亮的媳妇,阿爹会帮着你……”没有再说下去。
从阴暗的屋里头,探出半张晦暗的脸。
白燃的脸。
诡异的,咬着牙,盯着瞪着。但总归来说,没有什么神色。
忽然,她快速地冲出来。抓着阿娃,也就是她的远山,她的孩子。她没说一句话,只扯着他的手往屋里走。
“你这个疯婆娘!”直至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整片天都亮了。他还要去哪里?这小小的身体还是要摸着光去砍柴。他总是听人说:“年少不努力,好媳妇就要被人挑走啦!”
是村里唯一的真理。
白燃受不了了!她伸出指甲,疯狂的嘶喊,如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在天寒地冻下,露出凶恶的一面,不顾一切扑上去!
“我草你娘!你那死掉的娘是不是也跟你这人渣碎那么说过?我去你妈,我干你祖宗!买什么?买什么?你打我?你压根就不是人,你这个狗东西,你们通通都是没心没肺,没人性,不把人当人看的狗玩意,狗……”不止的眼泪在牙齿间磨合,说的什么,最后也听不清楚。
又闹了。一年两年都过去了,又轰轰烈烈的闹了一出。
扭打交缠,拳脚相向。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太老了。但她也就是个女人,小个子的女人。说到底,俩人谁也没有得意,都流血。
白燃的脸,一半肿。白燃的头,撞在那根生长出无数小刺儿的柴上。
阿娃看着她。
阿娃被带走了。
他擦擦血,擦擦衣服。俩父子背上家伙,又迈大步。这么一推,什么闹也都结束了。
明天!明天!明天啊!
还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