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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祥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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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离主街已有一段距离,嘈杂声大都被隔绝在外。家家户户宅门都紧闭着,除了三两个挑着担子吆喝着路过的小贩,就只有她们两人,整个巷子里显得格外僻静。加上四处房屋林立,外头的阳光几乎照不进巷内,虽然已是暖春三月,芙珞仍无端感到一股阴冷之气,她忍不住拢了拢上衽,就见那妇人已经上前推开了木门。
老旧的木门发出“木门”一声轻响,几缕光线穿过敞开的门洞照进屋内,落在里头仅有的几张斑驳的木头桌椅上,形成几道晦暗不明的光影。屋子里松香的味道甚浓,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茱萸的清香,这两样都是凡间常见的驱鬼符的材料,芙珞对此并不意外。
那妇人带着芙珞穿过阴暗的堂屋,来到西面的内间,这里的窗仍是紧紧闭着,除了床,桌和一张圆木凳,就再无其他摆件,虽然简陋,却被打扫得近乎纤尘不染,可见女主人十分勤快。靠床的圆凳上正坐了个总角小儿,此时正睁了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芙珞。
那妇人连忙牵过孩子的手,令他低头向芙珞问好。芙珞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径直走向靠窗的床边,床上躺了个昏迷着的男人。男人面庞枯瘦如柴,颧骨高耸着,像嶙峋的山石。尤其是他眉心处那道凡人无法得见的胎光,只余了点微弱的光圈,色泽比早晨那男人还要淡上几分。
已然呈油尽灯枯之状。
芙珞暗自摇头,仍是从随身的药箱里翻出一只迷神香点上,待确定屋里另外两人都陷入了昏睡,这才凝了凝神,从指尖聚了道白芒汇入男人眉心,只见那胎光激烈的闪动了一下,男人的眼睛竟缓缓张开。
“上个月里有一天,早膳时分,你突然呕吐,当时是什么感觉?”
男人眼神呆滞而没有丝毫生气,只是机械般地应答:
“我闻到了粥里有胡荽的气味,突然便觉恶心欲吐,胃里头跟火烧一样的。”
“你讨厌吃胡荽?”
“从前没有,那天早上开始便觉得胡荽味道恶心得很。”
“那么前一天,这个早上的前一天,发生了什么?”
芙珞双眼牢牢盯着那男人枯槁的脸,心里略略有些紧张,她直觉线索马上就要出现。
“那日我吃了早膳,步行去东大街的混堂上工,没多久堂子里来了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浑身一股子汗臭味,若不是看他那一声衣服还像是值几个钱,像是付得起小账的样子,我是决不想伺候这臭男人的……”
她皱皱眉头,耐着性子听下去。
“下了工,我就打算去揽月楼找个姑娘快活快活,走到陌柳巷的时候,前头忽然走来个小妞,那姿色,腰细的就跟一只手能握住似的,我起了色心,上去拉她的手,她竟然也不挣扎,正好当时路上人也不多,我捂了她的嘴便把她往一旁的草丛里拖…”
“砰”地一声,床边的木凳突然碎成了几块。每当她气愤的时候,神力就控制得不是那么好。
“我将她打晕,拖到深巷僻静之处,正要快活一番,却忽感下半身一阵剧痛,痛得我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好几滚,等好不容易缓过来,再瞧旁边,黑漆漆的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哪还有什么漂亮姑娘,当时我有点慌乱,也没心思去什么揽月楼了,只想赶快走出这鬼巷子回家,我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死活走不出去,周围黑黝黝,阴气森森的,我整个人都吓得尿出来了,以为遇见了鬼,后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走回了家,再见到我家那婆娘,还在准备什么洗脚水,我看着她那张脸,黄得跟陈皮一样,手糙得跟树皮一样,她要是能好看,我会去那花街柳巷,能碰上这女鬼吗,我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飞出一脚踢得她跪在地上,好半天站不起来...”
芙珞简直要气笑了,她伸出手,将那道白光收回,男人眼睛再次闭上,屋内也重归寂静。她顺了口气,将圆凳恢复原状,最后将迷神香熄灭。
从见到早上那个男人始,她就怀疑是有什么阳间妖物在作怪,至此时几乎已能断定了。之所以是□□而非阴间鬼怪,是因为凡体如被阴物所损,胎光色泽应该愈发暗沉,而非浅淡。
此种情形,最好的救治方法自然是找到那精怪,让它将吞食的凡人生气再吐出来。只是这个人生气散失已久,早是强弩之末,定然等不到救治了。
第一眼见到这副枯槁之相时,她心中还有几分怜惜之意,此时只觉其咎由自取。妄图□□路遇少女,是为无良无耻;对糟糠之妻厌弃打骂,是为无仁无义;有妻儿仍流连花楼,是为无忠无德。如此一个无良无耻、无仁无义、无忠无德之徒,活着也是浪费阳间粮食,还是去阴间花纸钱比较适合他。走夜路遇上个妖怪,谁说不是天意呢。
但那妖物依然要寻到,毕竟吸食凡人生气,无论其修的是仙道还是魔道,都是邪途,且不知其目的为何,留在凡间始终是个隐患。是以她才违背天条,对一个凡人使用了追魂术。这种术法是以灵力暂时操控人的神思,从而得到些有用的消息,这是她从岐山古籍中找到的一种术法,通常可用来治疗一些痰气之类的病症。这也是她第一次使用追魂,毕竟对凡人使用术法是有违天道的,只是事急从权,左右不过是挨两道天雷,能得到那精怪的线索才是大事。
被迷晕的两人此时已悠悠醒转。
“…医仙大人,我这是怎么了?”
芙珞朝着她微微一笑,道:
“没什么,我刚刚用了一味凝神补气的药材,这味药对寻常人有安神之效,方才是药效太强你们不小心睡过去了,”
她稍微斟酌了一下语气,接着道:
“只是你这夫君,怕是神仙现世也撑不过两日了。”
那女人听了,两眼一白,就又要晕倒,堪堪被她儿子一双小手扶住。
“母亲,爹爹他快要死了,是吗?”
孩子空灵如泉水一般的声音在阴沉的房间里响起,带出一丝冷意,令女人的思绪飘到了五年前的那个黄昏。
彼时她成亲不过两年,父亲留下的产业却已被她那成日里寻花问柳的夫君败得差不多了,她不得不成日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替城西富户做些纺纱的活儿,赚点薪米费。这一日她把纺好的料子送去城东浆洗铺,铺子门口坐着个长髯道士,一身青□□袍,身边扶着一布幌,上书一草隶的“卦”字。她想到自己那年幼的孩子,出身在这样贫苦的家中,不知前路如何?鬼使神差般地,她走上前去,从腰间布搭膊里掏出几个铜板。
那道士年纪有些大了,一头梳理得整齐妥帖的道髻中夹着几丝白发,眉目里透着些许历经世事变迁的沉静与透彻。那道长瞧她一眼,将地上的卦象图摊开,懒散道:
“姓名,生辰报来。”
她一一细致报了,不想那道士一改方才的散漫姿态,一双深目盯了她半晌,叹了口气。
“你这个儿子,生在这个至阴之时,招鬼啊,唉,自求多福吧。”
她心中一咯噔,亟问破解之法,那道士却闭了眼,讳莫如深。从此这句话就烙印一般,深深地刻进她心里,无论白天夜里,稍有风吹草动,她都会被其惊扰。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五年,最害怕的一天还是出现了。
“招鬼,鬼,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个孩子招来鬼了。”
她语无伦次地抓住身边那双细小的手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榻。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她的官人,是她孩子的父亲,他死了,婆家也不会再让她进门,如今她无地无产,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被这男人的病耗光了,不,不是病,一定是招来了鬼,一定是!
生计的压力和内心的恐惧几乎将她压垮,耳边似乎传来熟悉的孩童哭喊声,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个孩子是不祥之人,但她十月怀胎将他生下,又能将他如何,她绝望地松开手,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