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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ildhoo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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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固蓦然睁开双眼。
他感到寒冷。灵魂与肉/体的分离每次都是这样,残忍直接,从指尖开始,深入骨髓的寒意一点点把自己吞噬。恩奇都不会对他施以多余的善意与友爱;他像一具忠于职责的机器人,离去的时候一定会把埃列什基伽勒赠予他的“槛”带走,任凭金固如何厌恶灵魂强行剥离肉/体的痛苦,也不能动摇他。
「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躺在床上,恩奇都应该处理完事情回来了。
躯体渐渐回温,金固虽是四肢无力,但还是勉力起身看了看房间——物件摆放有序,体现出恩奇都缜密严谨的特色,但这不是他原来的习惯;他的轮椅成了废铜烂铁,蛮力在金属上留下难以修补的痕迹。
「……」
他想起来了。
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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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上次恩奇都回家,瘫倒在轮椅上的他慢慢苏醒过来。又一次毫无征兆的“昏迷”让他醒来格外恼怒,刚好恩奇都没有立刻到二楼来,他一个人在轮椅上看着面前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画纸,眼神阴鸷,积蓄已久的怒火伴随内心的困惑彻底爆发。
「身为提亚马特神孩子的我,会爱着她(祂)是理所当然的。其他什么都没有,我也不需要,燃料(感情)只要最纯粹便足够了……!」
「如果连这都没有了——这具身体(机体)也失去它存在的理由了吧。随便他,我要毁了它。」
「“回归”。回归创世之理,最初的起点,我。」
默念着心底的话语,金固抬起苍白的手。
他食指中指并拢,轻轻地抵在自己右侧的太阳穴上。这像是小孩子的搞怪举止——他们模仿书中人物的绝望或是决然,把比成“枪”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致命处,笑嘻嘻地无所畏惧,口中发出响亮的“嘭”的拟声词,最后整个人夸张地仰倒——“啊,我中弹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非恶作剧。
然后右手被锁链狠狠贯穿。他的感官尚处于恢复状态,等鲜血滴落在肩上、整只手无力地瘫软下去,才后知后觉地抬眼注意到门口静静站着的另一个人。
没有怜悯。没有愤怒。但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情,让他们都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痛觉过分迟缓。他皱起眉头,自然不是因为痛苦。
“……你可真够碍事的,恩奇都。”
同样的机能,金固也可以瞬间摧毁这具身体的中枢。但灵魂长时间被锁在冥界中束缚灵魂的“槛”中,使得他对运用机体的熟练度远远不够——故而无论他做出何种行为,另一个机体都能比他更快地打断他。
另一个人说:“不要这么任性。”
「任性?」
「真把自己当做我的“同类”了么?可笑。」
他抬起完好的左手,用指尖对准那人。下肢的力量和充实感逐渐回归,他无需借力便从轮椅上轻松起身,指尖金光乍现,他的眉眼中满是嚣张肆意和疯狂。
“你既然自称为我的兄长,那么包容一下我这小小的‘任性’也不是不行吧?!”
“不行。”
回答冷酷果断。
接着便是无数金色锁链像丛林从大地破土而出那般涌现,准确无误地刺穿他的手足,快而狠,连飞溅的血雨也达到了最小。强大恐怖的力道迫使他重又跌回轮椅上,人造器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惨叫声;他的四肢被锁链牢牢束缚在强力之下早已扭曲的轮椅扶手和支架上,殷红的血缓慢地渗透他的白袍。
「可恶……!又是这样吗。」
「第三次了!」
明明之前做出了那样狂妄的挑衅,倒下后却又认命了般地仰倒在轮椅的椅背上……金固反倒平静了下来。
“行了,松开吧。我不会再做什么了。”
那人缓步走来,声线平和,“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这是你第三次明知无用还要对抗我,金固。这执着真让我感到新奇。”
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你只是无意义的自作自受。”
“是啊,就像是一时冲动,我根本不会想有怎样的后果。只要达成目的就行,其余的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在恩奇都离他只有三步远的距离时,他只有倾尽全力的左手在刹那间用蛮力挣脱了桎梏对准这个人的眉心!而这蓄力的袭击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恩奇都偏头躲过了致命的突袭,几根绿色发丝被轻飘飘地打落。
「被他看穿了。」金固放下手,冷笑一声。
这次痛觉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好疼,疼得几乎快要窒息,骨肉被贯穿,血液像薄弱的河流,脑收到躯干无助的警告讯息(疼痛),膨胀、扩大,胸腔里的器官传来了令人不适的悸动。
他很清楚,自己今天打破了这个人的许可底线。
恩奇都用轮椅束缚他仿造出来的躯体,用冥界之槛束缚他奄奄一息的灵魂;他不能作为“人”而生,也不能作为“机械”而终止运作。
而在短短数分钟内,他试图自毁、反抗、偷袭,简直就是把不可触碰的警戒线当着恩奇都的面狠狠践踏。
「这个家伙可不会因为这些愤怒。」
「可他的惩罚却比人类们所谓的酷刑还要残忍……嘁,他说的倒没错,我又“自作自受”了!」
「只要不做反抗,这样活着,不去寻求理由,我和他就还能平安无事地扮演模仿游戏。反正有的是时间,谁都不会像人类那样老去死亡。」
「听着挺好的不是吗——就是个笑话……!」
“这种无聊的事情……”
他被穿透,不过这也无所谓了。
在陷入昏厥的前一秒,恩奇都没有温度和任何感情的审判传入他的脑海:“童年早就结束了,金固。”
——所以不会再有人包容你的任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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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是像把全身都浸入温暖的所在一般的梦境。
土壤化作黑色的无尽海洋,温热的浪潮抚过四肢。合拢双眼,外界明亮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上投射出血管炽烈的鲜红。甚至不用刻意呼吸,生存是自然而沉静的,不用去思考,不用去努力拼命,不用感受到痛苦,愉快并不张扬,平淡的充实感充盈在每一个细胞之中。
这就是……童年。他的“童年”。
『Childhood』
依偎在母亲宽广的怀抱中,任由她(祂)的爱如绵密温软的泥填充心灵,回归原初的愉悦感是能超越一切快乐的无上幸福。
不会有其他欲求。也不会有其他存在。只有母亲和自己就足够。这是无人能理解的满足。
而现在呢?世界被令人不可思议的愚蠢又贪婪的新生命们密密麻麻地占据,它们分食她(祂)每一处新鲜的血肉,不知餍足,恶劣的暴食者们得到了赖以生存的凭依就毫无留恋之情地抛弃了母亲,只剩自己能听到她(祂)绝望失落的悲鸣。
他爱着母亲,故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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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红,生命的初始与陨落,死与生。
金固捏着画笔,他用最简单的颜色构造自己内心的世界,野蛮的、原始的、粗暴的,只要是他想要表现的,他就不吝于把这些元素全部满满当当地挤入一张小小的画纸中。
恩奇都只有在他作画的时候能让他觉得顺眼一些。他不会愤怒,他也不会厌烦;即使金固耗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用于单纯地撕画纸,恩奇都也姿态随意又轻松地陪着他,在他把某张可怜的纸粉碎到不能再粉碎时熟练地递给他新的一张。
这时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人类兄弟一样,他们不需要过多的话语交流,金固需要什么,恩奇都就能及时地交给他。
花了整整一个星期,金固终于完成了他的新作。
“这幅画叫《Childhood》。”
他没有面向恩奇都,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恩奇都微微凑近了些,颇为认真仔细地观摩这幅画,他似乎看出了什么又什么也没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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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之后相安无事的金固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他不需要睡眠,但灵魂的状态使他的肉/体有不得不遵循的“休眠期”。当从迷茫中醒来,看到恩奇都坐在旁边捧着一本硬皮书读的时候,金固发誓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直接掉到了冥界——就是那种程度的恐怖。
“你在做什么……?!”
“念书。”恩奇都神色无辜。
《格林童话》。金固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起身又躺下,再起身,瞥封皮一眼,又倒下了。
轮到恩奇都发问了:“你在做仰卧起坐?”
金固敷衍他:“没错。”他背过身,还捞过堆到一旁的被子,恨不得这些填充了棉花的布料能把他和恩奇都彻底隔绝开来。
可惜,无论是这堆固体还是无处不在的空气都会传导声音,他想装作无视也不行。
“他到达了王宫,看到狗躺在那儿沉睡,马厮里的马在沉睡,屋顶上的鸽子把脑袋埋在翅膀下沉睡。”
“他走进了宫殿,看到墙壁上的飞虫在沉睡,厨房里的厨师向上举着手,似乎是要打那童工一耳光,一个女仆手里抓着一只黑母鸡准备拔毛。”
“他继续向里走去……”
像鸽子一样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的金固不耐烦地打断他:“然后他死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念书。”
金固的脸色越来越黑:“…………。”
他现在没那个实力和勇气对着恩奇都发火。“生物本能趋利避害”,其实恩奇都说得没错;除了暴怒的时候,金固也不想白白受伤,上次皮肉翻出露出森森白骨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他又不傻,恩奇都也不傻,这家伙故意装傻兜圈子,他是怎么也不可能从恩奇都口中知道真正的答案的,更何况他也没这个兴趣。
最后金固只能自暴自弃地转过身,老老实实地听恩奇都像哄自家幼弟安睡的大哥一样讲完了三篇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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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奇都变得更加……我觉得有趣了。」
恩奇都第一次把“槛”放在午后的阳光下时,金固不受控制地用他的怪力掰烂了画板。他一度怀疑是吉尔伽美什教会这个人“恶作剧”——就像他以前在画纸上先写下“Enkidu”然后用色彩覆盖成《圣经》中地狱的景象,结果最终还是被识破了的那种恶作剧。
他甚至懒得去问这个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也很好猜。单纯的模仿游戏吧?
要说起作为“长兄”的经验,金固自认为比恩奇都多得多。他的作风是对兄弟姐妹们严格要求,让它们能成为令母亲满意、让他省心的……扯远了。
反正阳光的温度通过灵魂传达到本体的感觉很奇妙,很使人愉快,既然恩奇都不是用他那困于“槛”中的残破灵魂做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他就无所谓了,管他的真正原因和别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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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故事水到渠成,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我想举办一场你的个人画展。”
恩奇都露出温和的微笑。那幅浓墨重彩的《Childhood》已经被裱装完成,画面右下角是金固狂放的个人签名“Kingu”。
金固终于把视线专注地落在他的“兄长”身上,难得不带有愤怒和拒绝。
“随便你。”他这么回答,阖上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