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殇》韩起

1、云雾待君开

　　公元前233年。
　　一辆马车正朝监狱方向疾驰而去。
　　原本晴空万里的大好天色，霎时风云诡谲。
　　车内，一名男童正襟危坐，闭目凝神，然眉宇间却隐隐流露焦急。
　　驾车的车夫朝帘内道，“公子，这天也真怪，说变天就变天，看着怪瘆人的。”
　　待到监狱门口，马车停下那一瞬间，旁边也传来一声嘶鸣。
　　扶苏豁然睁眼。
　　忽闻车外车夫呢喃，“奇怪，那不是李廷尉的马车吗？”
　　扶苏掀帘探身刚巧看到那抹钻进李斯马车的灰色背影，体态不像李斯，应该是名年轻人。对方突然停了一下，似欲回头，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望向这边的情况，钻进了马车。
　　扶苏下车，对方的马车也刚好动身。
　　叩咯咯——
　　一枚胡桃从李斯车内滚落，一骨碌滚到扶苏跟前，险些被他一脚踩上。
　　扶苏抬头看了一眼监狱的大门，快步。
　　狱卒见一龆年稚齿，一身贵族打扮的稚童，尽管眉宇微蹙却难掩饰那股天生的器宇不凡。他大步朝监狱走来，狱卒见状纵有疑惑仍免不得举戈相拦。
　　身后的车夫赶紧上前斥道：“这是陛下的大公子，尔等还不让开！”
　　狱卒闻言赶紧收戈退向两边给扶苏让路。
　　来到狱中，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韩非倒在狱中，口唇发紫，嘴角挂着黑色的血迹。
　　俨然一具尸体。
　　扶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禁感慨，纵然是满腹才华的大家死的时候竟与无名之徒无异，难道在他们眼里人命就真的如同草芥吗？
　　车夫和前来宣诏的内侍一齐赶到。
　　“韩大人这是……”内侍吓得声音发颤，看到站在狱栏外的扶苏赶紧行礼问候，“见过公……”见扶苏抬手示意，赶紧把请安的话咽了回去。
　　扶苏一言不发，只是黯然阖目，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方才拾得的胡桃。
　　“看来有人比我们先行一步。”扶苏缓缓叹道。言罢，双手交叠于前方，额眉相抵，深躬叩首。“扶苏在此相送先生，愿先生一路走好！”
　　待出了监狱大门，早已阴霾密布。扶苏颓然望天，瞬间骤雨如注，颇有《易》中“天地氤氲，万物化淳”之势。
　　“只是这万物化生世间终究再化不成一个韩非。”

　　“李斯，谁给你的胆？居然擅自派人去狱中毒死韩非？”嬴政把手上的书简朝李斯扔去。
　　那李斯是聪明人，并未躲闪。任扔来的书简砸个正着，顺势赶紧跪下进言，“陛下，臣这么做都是为陛下，为大秦啊！陛下下令关押韩非，其实心里早就有此打算不是吗？韩非受韩王安所托上书求秦国不要发兵攻打韩国，而攻赵国。可结果呢，秦军大败，樊於期叛逃燕国。韩王安转头就向赵国示好，同为晋地。韩非若真忠心陛下，断不该存半分私心，拿我秦军的性命护短。”
　　嬴政的怒气稍稍平复，确实，他下令关押韩非的那一刻本就有处死韩非的意思。韩非是个人才，断然他有私心想护韩国，但也断不能拿他数万秦国将士的性命作牺牲。他始终在犹豫，倒是李斯替他下了决心。但他到底不想失去韩非这个人才啊！
　　“你且退下吧！”
　　李斯闻言赶紧拱手而退。
　　“来人，唤琴师前来。”嬴政背对着大殿道，甚是烦恼。
　　内侍道：“陛下，你难道忘了之前的琴师早就被……”
　　嬴政恍然想起，那名琴师竟在殿前弹奏鼓舞士气的楚曲，早已被下令处死。
　　赵高闻言，赶紧制止了内侍，挥手让他退下。上前道：“陛下，日理万机，想必身心俱疲，不妨让小人为陛下按摩，休憩片刻。”

　　扶苏捏着手中那枚胡桃，脑中闪过李斯曾对自己的种种教导。曾经，他何尝不是将李斯视为一位好太傅呢？只是经此一事，他看清了李斯的真面目。
　　李斯虽出生卑微，却素有大志。初识之时，扶苏只觉此人比起父王身边的寻常大臣似乎年岁颇长。交谈之中方知此人年轻时在上蔡做郡小吏。
　　“微臣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感叹，一个人有无出息就像这老鼠，在于能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优越的环境和机会。人的贤与不贤，决定于他所处之处。譬如老鼠，在厕所里食不絜者，惊恐不安；而在粮仓里食五谷的，却不受打扰，安逸自在。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遂师从荀子学习帝王之术。学成之后，入秦得丞相吕不韦赏识担任郎官。后因进上《谏逐客书》，阻止驱逐六国客卿，得父王赏识故迁为廷尉。担任廷尉之时已年过不惑。由此看来也算是个大器晚成之人。
　　“可惜世间最难测的是人心。”扶苏收起那枚胡桃，自己就如同这枚胡桃被李斯玩弄于股掌之中，被所信之人欺骗方后而觉之，未料竟是这般滋味，当真不好受。
　　吁——
　　车夫突然勒马，扶苏在车内一阵颠撞，幸好及时攀住了车窗，否则险些被颠出了车。
　　“车外何事？”扶苏在车内微微掀开车帘询问。
　　车夫还没来得及骂冲撞上来的小鬼，见他家公子询问赶紧回道：“禀公子，是个小孩，看样子像个小乞丐也可能是难民。”
　　扶苏闻言抬眼朝朦胧的大雨中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破烂的男童一屁股跌坐在地，两手往后撑着。突然男童整个人朝后倒去，晕倒在了大雨中。
　　扶苏眉睫一抖，“快，把他抱上车，一同带回去。”
　　“公子，他说不定是装的。人心难测，这年头见多了。”车夫劝道，生怕自家公子吃亏。
　　“管他是谁，是装，是真也罢，出现在这咸阳城的皆是我大秦子民。道世间人心难测，我只需遵从本心方可。还不快去！”
　　车夫原准备动身正要放下缰绳，然扶苏以为他拖拖拉拉不肯，随即下车淋着大雨抱起那昏倒之人返回车中。
　　“我的公子啊，你这是何苦？”车夫赶紧接过那小鬼，好让公子腾出手上车。
　　“休要多言，速速回去。”
　　扶苏摸了摸他的额头，一阵滚烫，“这么烫？得赶紧找侍医看看。”
　　滂沱大雨中，一袭月白色深衣的男子站在车后方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缓缓转身离去。奇怪的是，此人未撑伞，身上竟未淋湿半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