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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骨 ...

  •   一眨眼,兰城就入秋了。一入秋降温就快,到了晚上,更是透着一股萧条肃杀的诡谲,显得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鬼影幢幢。

      此时是2022年11月的19号晚上十一点半。兰城被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天堑分割为东西两半,西边是纸醉金迷彻夜不眠的狂欢,而这道天堑的东边却仿佛是被汪洋吞没,黑得深不见底。

      安静,凛冽。

      甚至连街上的路灯都早早熄灭,大爷清理完最后一个垃圾桶,打着手电回去推他的清洁车,却发现街尾多了一辆看不太清楚的车。他往街心靠了两步,探头一看,车灯突然灭了,街尾顿时像是被一头野兽吞没了似的,他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手电筒的光芒泥牛入海般沉进一望无际的漆夜里,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他打了个激灵,立马把手电筒收起来,一拧车把,逃命似的走了。

      冷风呼啸着刮了起来,不远处的废弃工厂悬挂着塑料薄膜,风声在此刻具象成一种“沙沙”声,间隙中还穿插着液体滴落的声音,像一把尖刀顺着头皮擦了过去。林希只穿了一件短袖,但后背已经被汗湿透,在昏暗的灯光下隐隐蒸腾起一股雾气,他忙活着将肉从骨头上剔下来,但菜刀不好处理过于精细的角落,东一块西一块的,还时不时卡在骨头缝里,只好又伸手去换小刀。

      “吃饱了没有?”

      小男孩就坐在不远处,双手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水饺,碗就搭在嘴边,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水饺在加了生抽的汤里泡得发白、发胀,像一只被困锁的章鱼,纤细的腕足争先恐后地从碗里涌出来。

      闻言,他好像才回过神似的,终于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呼吸粗重得像竭泽之鱼临死前的挣扎,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扣住碗,如此才能鼓起勇气把心脏压回胸腔。

      冷静。

      ——决不能让心脏从他的喉咙里跳出去。

      林希把剔下来的肥肉瘦肉混成一团,一股脑塞进绞肉机,又把骨头搁在一边的旧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像在处理什么精巧的艺术品。桌上的血滴答滴答地往下淌,而肉糜随着一股柴油的气味,“笃笃笃”地从出肉口压了出来。他这才抹了把汗,得空抬头看了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乖巧安静的小孩。虽然表情仍然有难掩的恐惧和木讷,但至少他一动不动地好好坐在那里。

      很好。他喜欢。

      乖巧、听话、不出声。小孩身上最难能可贵的美好品质。

      小男孩对上他的眼神,身体比僵硬的大脑更快反应过来,像划船桨似的麻木地划起了筷子,张大嘴往里塞,连同堵在嗓子眼的心脏也一块咽了下去,温热的汤水在他胃里翻滚,沸腾的胃酸顺着食道逆流而上,他用无意识的吞咽来遮掩干呕。

      ——水饺没熟,肉是酸的。

      “吃不完就别吃了,乖,等我和好馅,下次再给你做。来,别闲着,把碗筷收拾一下。”

      他没出声,只是如蒙大赦般偷偷把堵在嗓子眼的东西呕在了碗里,红白相间的一团,鲜红的血从咬破的面皮里淌了出来。太好了,只是嚼烂的水饺,不是他弱小的心脏。林希还在忙活着继续绞他的肉馅,肉糜像他的胃酸一样源源不断,一低头,仿佛看见这一团鲜红发酸的水饺挣扎着蠕动起来。

      “砰”一声,林希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孩子摔了碗,又哇的一声呕出一口澄黄色的胆汁,混着眼泪淌了一地,他连忙绕过来,想拍拍他的后背,却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油和血,只好说:“怎么了这是?”

      强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流入海无法遏止,他喉咙闭锁发不出声音,林希只好蹲了下来,只见腹大皮白饱满漂亮的水饺躺在碎片之中,露出红白相间的内馅,忍不住心疼地皱起了眉:“你这孩子,怎么没煮熟也不说呢?真对不起,我不是很会做饭,等会给你叫外卖吧,你想吃什么就自己点,好吗?”

      他举起脏污的手掌,用手臂去拥抱这孩子,极其温柔地劝哄道:“好了,等我处理完我们就走好不好?你看看你这小脸,都哭花了,等会还要拍照呢,快,眼泪擦擦。”

      怀抱是温热的,但小男孩只觉后背冰凉彻骨,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又很快把自己生生压住了,他想应一声“好”,喉咙里却撕扯不出声音,努力挤压也只换回越来越明显的战栗,眼见着林希笑容扩大,终于抹了一下脸,胡乱地擦干净,僵硬了太久,一点头骨骼都发出了“咔哒”的声音。

      林希便松开怀抱,转身去收拾他那一片狼藉的操作台,顺手把地上的碎片也都捡了起来,扔到角落里的一只铁桶里,一边整理一边说:“去把手机调整一下,乖,别干站着了,会吗?”

      小男孩只能站了起来,像个关节都锈住的老旧机器人,一卡一顿的,死死咬着牙才能防止自己发出颤抖的声音,血泊蔓延到他脚下,他下意识想迈过去,却发现因为过于僵硬而抬不动脚,犹豫了一瞬,最终从血泊上踏了过去。他颤抖着手调整了一下固定手机的三脚架,手指在拨号上停留了一下,看见林希拿起了一卷钓鱼线,立刻收回眼神,打开了相机功能,确保整个画面都框在了里面,又听林希头也不回地说:“拍一下试试,要不要补光?这边可能太暗了。”

      他的心跳又猛一下剧烈起来,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到了录像上,视频里林希正在清理台面上的刀,小的大的,又弯腰拿起了斧子,对,就是这样,再做点什么,小男孩的手指停留在停止上,有一瞬连呼吸都顾不上了。

      但林希一回头,看见他紧张而僵硬的眼神,只是无奈一笑走了过来:“怎么点成录像了,算了算了,你坐吧,坐中间,我来。”

      冷风随着扑簌作响的薄膜侵袭进来,卷带起一股冲鼻的血腥味。

      忍住。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但尖利的嘶吼,痛苦的喊叫,刀斧砍斫骨骼,血液从薄膜上滴落,所有的声音混成一片,同时涌进他的大脑里,像一只血色的手掰开他的大脑并伸进去搅碎了他的脑组织。

      ——他觉得恐惧已经把他的心脏捏碎了,从喉咙里向外塞。

      被胃液腐蚀的喉管疼得他直抽抽,但他忍住了,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岁模样的小男孩只是僵硬地走到几个位置中间,乖乖坐了下来。

      林希调整了一下相机,设定好了自动拍照,然后步履欢快地跳了过来:“快快快,看镜头,要拍了,茄——子——”

      “咔嚓”。

      他又三步并两步奔过去,打开相册一看,笑了:“你怎么这么僵硬,小脸都成苦瓜了,来,笑一笑。”

      小男孩立刻扯开了嘴角,却因强扯的酸涩而不断颤抖,林希朝他扮了个鬼脸,试图逗笑他,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说:“算了,你跟爸爸妈妈手拉手吧。”

      他僵了一下,嘴角颤抖得更加厉害,但还是缓缓把手伸了出去。

      林希一看,更加开心:“对了!这样好,那我拍了,看好镜头准备哦。”

      他设定好以后又猫似的,迅速蹿到了后排,说:“看镜头,来,准备,笑一笑,茄——子——”

      “咔嚓”。

      虽然笑容僵硬麻木,但至少是笑了,林希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把手机从三脚架上拆了下来,指尖在屏幕上印出一道黑红色的印迹,他也没在意,随手揣进了兜里,然后把固定好的三脚架又拆了下来夹在腋下,这才朝小男孩伸出了手:“别怕,走吧。”

      小男孩身上像是有虱子在爬,全身皮肤都像跳跳糖似的噼啪跳跃,猛一下站了起来,然后用绷直了的手牵住林希。

      “冷?这小手冰凉冰凉的。”林希故意捏了捏他的小手,随即笑着将他的手握住塞进了自己口袋,另一手掀开了塑料膜,他就这么被林希牵着,一大一小在黑暗中安静地走向那辆刚刚熄掉了车灯的车。

      ——————————————————

      兰城市国际机场。

      登机板上的时间跳到了11月20日的早上九点整,傅璟瑜背上背着一个双肩包,左手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右手还拎着一个撑到变形的挎包,压得他整个人东倒西歪的。航班的托运限重额被极限拉满,逃荒也不过如此,要不是实在塞不下,应呈他妈恨不得把整个冰箱冷冻层都打包起来。

      就这种状态,他还得腾出手来向应呈发了条消息:“应大队长,我平安落地了,你有空过来接咱妈的炸肉丸吗?”

      想了想,怕他不来接,于是又把“咱”给改成了“你”。

      兰城市最近一片太平盛世,应大队长身上的肌肉蠢蠢欲动,闲得人都快长毛了,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居然还胖了几斤,实在是可喜可贺。结果应呈转过来一个冷漠的红包:“打车吧宝贝,我表彰大会走不开。”

      说完配图一张,余额只剩三毛二,贴心地说:“群里抢红包攒的,我一分私房钱没藏。”

      ……出息。

      点开一看,正好52元,他承认自己被简单地哄到了,于是又打开了自己的余额看了一眼,转手给他打了两千,顺便揶揄一句:“打赏你的。”

      算了,他也就这点出息。

      但是这大包小包的他实在是扛得艰难,好不容易连拖带拽一步三喘地挪到了机场出口,跟去西天取经似的,结果却发现门口还排了一溜长队,看来要打上车这九九八十一难还得再遭一劫。他叹了口气,放下包把外套一脱,连包带衣服一块搁到了咖啡店门口。

      他平等地讨厌一切带苦味的东西,幸好咖啡店员见多识广,对“一杯全糖拿铁不要咖啡”这样的菜单也已经见怪不怪,他终于得以捧着一杯加了冰的甜牛奶,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悄悄细数窗外正在打车的队伍。

      秋阳,微风,恰到好处的空调,合口味的饮品,柔软的沙发,还有一步之遥的家。

      好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喟叹一声往后一靠,深深陷进沙发里,一手推了一下眼镜,一手掏出了手机,但应呈没回消息,钱也没领。

      ……在忙?

      可能是有案子吧,他现在算半个警察家属,对此早已有所觉悟。但是警察家属这四个字悄悄在他心里插了一朵艳丽的玫瑰,搞得他心头痒痒的。他只好举起杯子以掩饰自己压不下去的嘴角,余光却瞥见自己对面座位上坐下了一位短发女性,撞见他的目光,便问:“不好意思,没位置了,这里可以坐吗?”

      “没关系,请坐。”

      她点了点头,撩了一下头发,紧跟着一手端起咖啡一手拿起了手机。

      来了出口方向,那就应该是刚下飞机,很有可能跟自己是同一个航班,出差?行李带得有点多,不像。锁眉,压着眼角,抿着唇,不太开心?脚尖向外,姿势松弛,但肩膀下沉,心里有一定压力,看起来像是在回工作消息?

      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又在无意识地观察他人,傅璟瑜暗道冒昧,强迫自己回过头继续去看窗外的队伍。但这位女士的手机铃响了起来,他模糊地听出了对面声音急促,便提醒自己要尊重他人的隐私,为了再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便索性搁下了杯子,漂亮的瓷器与玻璃桌面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转身到门外从双肩包里拿出了笔记本。

      他向来散漫惯了,虽然是领养来的,但傅家确实只有他一个孩子,所以他爸曾经试图让他去接手公司,结果职员生活从开始到放弃不到三分钟,刚一坐到工位上他就直接跟自家老爸提辞职了。傅鹤听作为一个好父亲,为了能养活他这条小蛀虫决心直接活到老干到老,但啃老毕竟不是一个正当工作,所以他开了个账号干起了自媒体,用应呈的话来说,他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摆烂”。

      当然了,这个说法并未获得他本人的官方认可,毕竟他每天写文章维护粉丝也是很辛苦的,至于为什么他的账号火不起来……他都有一个能啃好几辈子的爹了,再火遍全网就有点太不公平了吧。

      人生总归是有大起也有大落,他既然起得这么高,在其他方面落得彻底一点也是正常的。

      不过他确实很喜欢自己这份职业,后台经常会有小粉丝跟他分享生活,发表观点。隔着网络与人深入交流,通过只言片语引发灵魂上的共鸣,不需要见面,也不需要声音,更不需要任何维系感情的付出,只需要单纯的文字就能连通两个人的某一部分灵魂,而正是因为这小小一部分的重叠,才让这金风玉露般的短暂相逢振出余音绕梁的回响。

      他确认这队伍一时半会空不出来,便放心打开了后台。他的粉丝不多,所以留言也不多,每一个留言他都会仔细揣摩过后再进行回复。

      而对面女士的电话终结于一声“到了再打电话”,她放下手机搅了搅咖啡,仰头一口把咖啡给干了,然后理了理身边的包,手机放进去又拿出来,顺口问:“这里能叫跑腿吗?”

      傅璟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是在跟自己说话,“啊”了一声连忙说:“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可以的吧。”

      她瞥向窗外,叹了口气,把手机当成一块方形积木,挨个捏着角转来转去。

      更焦虑了。

      傅璟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车来的方向,于是忍不住一边看留言一边问:“有急事?”

      她点头,又打开手机看了看,甚至烦躁地皱起了眉:“本来应该先去宿舍的,但是现在单位有事,我得先赶过去,这么多东西……”

      总不能大包小包地带过去直接工作吧?跑腿骑的小电驴明显也带不了这么多东西,而且单位说派过来接人的车已经出发了,现在叫人过来帮忙拿东西应该也是来不及的。

      傅璟瑜一眼看穿她的顾虑,又看了一眼外面的车流,说:“叫个搬家公司吧,我要等人少一点再走,所以你要是放心的话,我可以帮你把行李送上车。”

      “这怎么好意思,我是搬家来兰城的,东西不少呢。”

      他笑了笑:“我也就只能帮你把东西送上车,钥匙的话,你可以交给司机,一般他们会帮你把东西搬进房间然后把钥匙挂在门口。”

      她迟疑了一下,思考这么做的可行性和安全性,结果还没来得及得出解决的方案,手机就响了起来,她立刻苦着脸腾一下站了起来:“算了来不及了,我同事已经到了,不过还是很谢谢你,我先走了。”

      眼见着她拖着行李一路往外飞奔,一边还腾出手来接着电话,傅璟瑜大概猜到她是什么职业了。只有警察接到工作电话才会是这个表情。

      而且……

      隔着落地窗,他已经看到来接人的警车了,司机恰好也是他认识的人。而司机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行李,不得不从车头绕过来帮忙接东西,一身黑色警服配上戴得一丝不苟的帽子,年轻、肃穆、且沉稳,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连稚嫩得像高中生的脸也平白多了几分力量感。

      由此可以证明,他确实没猜错,看来心理学知识暂时还没有退步,他对此有些小小的得意,又喝了口牛奶,点开了最后一个留言。

      瞬间,他手一抖,连牛奶带漂亮的瓷杯一起摔了个粉碎,牛奶溅出来,打湿他裤脚,一股寒意顺着这冰凉的牛奶一起逆流而上,爬遍全身。

      凌霄勉强把行李塞进后备箱,来接人的小警察就火急火燎地说:“走吧,快上车,队长他们先去现场了。”

      “什么情况,这么急?”

      两个人分别上了驾驶座,小警察急成这样了还知道规规矩矩系上安全带:“目前还不清楚,我只知道是一个双尸案,好像还被分尸了,总之催得很急,到了再说吧。哦对了,我叫……”

      “秦一乐!”有人叩响了车窗,急促的声响吓得车里两个人都是一激灵,只听外面的人说,“带上我!”

      秦一乐回过神来,见是熟人,下意识“啊”了一声:“怎么是你?”

      傅璟瑜立刻钻进后座,举起了手机:“我收到了现场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眼神麻木地坐在前排正中央,挂着悲戚而恐惧的假笑,牵着的却是两具白骨的手。

      很明显,那个站在白骨和孩子身后,笑容纯真而森然的,就是凶手。但偏偏,这张脸他们都认识。

      秦一乐只是匆匆瞥过一眼,就脸色骇然厉声一句“坐稳”,随即警车的铃声呼啸着在拥挤车流中炸出一条康庄大道,笔直地冲了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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