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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春风河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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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天色中,渡船驶近码头,即驶入一团金黄色的灯火。渡船一停一荡便靠在码头,船夫对着陈未道:“客人,这便是太平港的河阳码头了”。陈未点点头,把剩下的一吊钱船费交给船夫,起身下船。
刚一触地,陈未便觉得有些目眩,或许是在渡船上待的太久的缘故,不过这码头上的白砖也确是晃眼。陈未边走边瞧——白砖砌的整齐光亮,每块方砖上均是一朵兰花。但这兰花分为细长五瓣,似乎不是寻常的品种。
陈未朝着灯火通明的码头集市走去,穿过写有河阳镇三字的牌坊,道路便宽了不少。虽说近处便是码头,但这街道整洁干爽,脚下踏实平整,让人心安。走了不远,便可看到几家灯火通明的客栈,装饰极尽奢侈。陈未心想这里自己无论如何是住不起的,便不再驻足。
沿着街道前行,两边的各式商铺也多了起来,各处人流涌动,虽是夜晚,但这里仍然繁华异常。街上各式人等挤在一起,有许多显然便是异帮番人,说着各种口音。陈未瞪大了眼睛,一路走走停停,这脚下的白砖却和码头上的一样,铺满了整个大街。
从码头行至大约六里路,人流有所衰减,前方灯火没有先前明亮,便预计着先去找个住处,陈未从白砖大街转入右侧的青砖小路,两边果然有些较小的客店,虽不如白砖大街上的气派却有几家看起来也雅致。陈未走近一家名叫“春风楼”的客店,门外装饰古朴别致。门廊上挂着一幅对联——“冬已廊下报春花,夏未云上剪秋罗”,横批写着“醉春风”三字。陈未略有迟疑,但已走入大堂,四五名食客在大堂右侧饮食,左侧向外的便是柜台。
一个驼背的伙计堆笑道:“客官需要饮酒、吃饭还是住店?”
陈未应道:“你家住店几钱。”
伙计指了指墙上的竖牌,道:“上房一天两吊,中房一天一吊半,下房一天一吊。”
“那我来个中房,先给你一天的钱,明日再来续住。”陈未说着把数好的钱放在柜板上。
伙计答应一声收起钱,道:“那我带客人去客房”。说着推开矮门走出掌柜,左手拿着油灯走入后堂引陈未上楼。沿窄小的旋梯两人拾级而上,楼梯咚咚发出轻响。这客店后堂是一个回廊,陈未的住处便在这回廊右手第二间。
陈未在房内安顿下来,自觉这客房还算干净,支起向外的飘窗,窗外大约五丈远是另一家客店的客房,有三两间点着明亮的油灯,更远处是昨夜乞巧节人们留下的花灯,鹊桥、花鹿与江上大船的灯火相映成辉。在两家客店之间,有条上山的小径,植被茂盛,径边长草过膝,但小径不宽,两家客店的灯光尚可呼应。
陈未略感困乏,在房中睡了约莫一个时辰,醒来发现腹中空空,于是决定下楼找些食物。陈未摸下楼看了看墙上的菜价板,对伙计道:“店家给我来一碗肉松扁食!”
驼背伙计答应一声并指了指大堂右侧道:“好的,请客人那边厢等候,肉松扁食马上来。”
陈未环视大堂,堂内共有九张桌子,横三竖三,在外侧门廊的桌子上坐着一个长袍老者和一个质孙袍中年人,老者喃喃自语,神态微醺,长袍上布满污渍。黄色质孙袍中年人则体态微胖、衣着光鲜,坐姿端正,脸上带着憨笑,形似商贾。
里侧的邻座坐着两个少年,一个身形猥琐,着蓝布短装,不时给另一位红袍少年斟酒,那红袍少年身材微胖,正脸圆润,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婴儿。陈未在里侧中间的桌子坐定,可望窗外景致。
只听那白袍老者说话声渐大:“大明朝现如今就数这福州府太平港各码头最是昌盛,朝廷明令海禁,但三宝大监、三司和府州大人却对海商睁只眼闭只眼,想来海商也是一大笔税银,白日虽不敢明目张胆,一入夜就肆无忌惮了。你看这八里花街何等盛景。全拜各路海商、河商所赐……”。
那中年商贾应道:“夫子所说不错,不过这八里花街的名头不知是从何而来……”
老者忙道:“足下有所不知,这河阳港由来已久,但元人北归,码头残破,新朝的布政使司大人重修市镇码头,有商人自愿捐资,唯一的条件就是这街道上须铺满这些奇怪花纹的白砖,从此河阳镇才有了今天的模样,有了十里河堤、九里梅林和八里花街。至于这八里花街上白砖刻的到底是什么花,有何意蕴,却没人能说清楚。有人说在西川的悬崖峭壁上见过这种藏地红兰,是当地神药,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也有西域商人说这是西域一国独有的黑水莲,只是形似兰花,通体紫黑,花香会迷人心智,却是该国公主的最爱,公主在战乱中失踪,老国王王后将黑水莲图样散发天下,希望公主看到能迷途知返……”
中年商人问道:“河阳镇的八里花街,十里河堤在下确实看到了,但是这九里梅林所在何处?”
老者笑道:“远在天边,也近在眼前,请看那边……”,说着往右侧窗外一指,“顺着两客栈间的这条小路而上,山上便算是九里梅林。九里梅林与八里花街、十里河街齐头并进,像三条披在闽江上的绸带。”
老者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说到九里梅林,算是河阳镇一个不祥之处,梅林西北侧靠闽江的崖壁上隔三差五就有人跑去寻短见,上月刚有一个妇人在那跳了崖,三日前又有一个。也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两妇人在崖上都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三日前那个喊了快三个时辰,引得江上的船只都停下来围观,已经声嘶力竭才跳下江去。三个男子上去也没劝下来,当时老朽也在江面上,不知道那妇人喊的是‘庆庆’还是‘新新’,或许是被商贾抛弃的怨妇,也不知喊的儿子还是负心汉的名字,总之甚是凄惨。不说了不说了……这些事要坏了河阳镇风水的。”
陈未不经意的听了一会儿,伙计将一碗肉松扁食已端过来。陈未吃了几口,扁食却也鲜香可口。抬头发现窗外飘起了细雨,那两位少年食客呱噪了起来。
蓝布短装少年急道:“达爷,还去不去小漓院啊,几位姑娘都等着您呢,眼看要落雨了……”。
红袍少年道:“你怎么比女仔们还猴急,怎么也得等达爷我饮完这碗春风醉再说吧,话说这春风楼破破旧旧不起眼,什么都不好,除了这自酿的春风醉却是一绝。旁人不一定知道,我林发达是一定要隔日就来饮两大碗。”
蓝布少年道:“是是是,这八里花街就属达爷识货,不过爷可别喝醉了,我们不是还得去小漓院嘛,小人我李肆好不容易做回东,春宵美人浪费就可惜了。达爷我们回头再来喝吧。”
林发达并不理会,自顾自道:“我林发达堂堂花街三少,论家业论相貌,那猪肉铺老板沈阿朱的儿子沈二牛怎能与我相比,还有脸来抢我的阿念。来年看爷把小漓院买下来,把小漓院改成大漓院,让女仔们都只陪我喝酒,那时候沈二牛要是再敢来大漓院我们就打断他的腿。”
李肆慌忙道:“达爷,天已黑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说着拉起迷迷糊糊的林发达起身出屋,在屋外又是一阵吵嚷后两人在夜色中走远。
客栈堂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白袍老者和中年商人在低头饮酒,伙计的算盘声也停了下来。半刻钟后,各人的眼光均看向了右侧窗外的小径。一个白衣少年长身而立,面色如玉,鼻梁高挺。细雨粒随气流飞舞,几道灯光或明或暗散落在他身上。他没有戴头冠,头发散落垂下,略带憔悴,转身走入小径的长草丛中,席地而坐。
“好标致的少年,可惜是个酸秀才”,白袍老者感叹道,“不知道读的是什么书,把人也读傻了。”
伙计接道:“听说是个汀州的秀才去福州乡试,坐船上岸的时候丢了行李,之后一路在野地里捡些烂果烂菜来吃,却也不向人乞讨,好心人送的米面也不吃,晚上就住在荒地里。借着屋宇路边的灯火,常常还拿着书读,当真是傲得很。”
陈未一碗扁食吃尽,不愿再听,问了伙计坐海船的去处后转身摸上楼去,欲闷头便睡,但又感气息闭塞,便起身支起外窗,点起油灯,将灯放在桌子上,用灯罩遮住,使灯光并不明亮,屋内器物却也大致看的清楚。
只见那白衣少年仍坐在小径旁,此刻已拿了一本书凝神默读,浑然忘我,仿若与世间分离。从楼上看去,那少年五官果然细致均匀。陈未自诩也算是衣锦巷数一数二的美少年,但比起这位白衣少年却大大不如。又想到要是自己半月后找不到好的去处,恐怕也要像这少年一样露宿荒野了。陈未越想越沮丧,心思神游,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
静夜如墨,客栈的油灯一一熄灭,白衣少年逐光徘徊,终于只有对面客栈的一盏油灯长明。孤光之下,那少年浑身发白像个雪人,只是衣服上有些浸透的雨滴,感觉这雪人就要融化。对面那留灯的房间窗户敞开,却没见到有人。
陈未发呆了两炷香时间,愁闷不减,想到入夜人少不如再去镇上走走。于是随身带了些铜钱下楼出客栈去了。陈未沿着来路到了码头,不再走八里花街而是沿河堤东行。码头上仍有大船靠岸,陈未躲开人群,朝暗处信步漫游,片刻后在一处河岸处躺着休息。在朦胧的水岸夜色中,陈未渐渐睡去……
隐隐约约的一阵晕眩后,陈未眼睛睁开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