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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贰 章 ...

  •   无名氏死于疫病。

      纵然圣人得知太傅家中将将弱冠的嫡长子患病后,特意派来御医。
      却依旧没能救回他一条性命。

      果然有如那位铁口直断的算命人所说,他活不过及冠。

      望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阿爷在阿娘止不住的抽泣声中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弥留之际的他想要伸手去抱一抱二老。

      奈何略显透明的手伸出去那一刹,四周陷入一阵黑暗。
      再次见到光亮之时,他已是身处某个叫不上名字的地方。

      不远处约莫及膝的草甸里漂浮着点点荧光。
      似是流萤,又或是别的什么。

      抬头望去,一条绵延曲折的长河连接着草甸与天际,不知其尽头通向何处。
      比起人间的夜里,此处的天际却又更为明亮些。
      可他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此地的天际并无那轮熟悉的皎月。
      空中除了漫天星辰,剩下的,就是那条散发出幽幽光亮的长河。

      在身为当朝太傅的阿爷熏陶之下,常年被圣贤书包围的他倒也不像其他人那般全然不信鬼神之说。
      他记得上京内有个说书先生,喜好讲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那些个故事,早年间出门玩耍的他也曾听过不少。

      望着不远处的景象,他脑中顿时冒出一个名字。
      幽都。

      坊间喜好将幽都比作关有厉鬼或是罪孽深重之人的地方。
      却不曾想到真正的幽都,还别有一番“人间仙境”之美。
      不过若真如自己所猜,那长河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忘川了。

      他不禁低头轻笑,也不知忘川之上有无传言中所说的“孟婆”。

      似是有种无名的力量催促着他前行,他朝着忘川走去。
      穿过草甸,绕过徘徊于草甸中那些阳寿未尽的孤魂,他来到可谓人山人海的渡口。

      眼前这般景象却是与坊间话本中勾勒出的幽都忘川大相径庭。
      不宽的川流上停着数只小舟,远处还有将将出发或是折返回来的三两小舟。

      岸边围着一群穿着打扮各异的人,有他熟悉的中原打扮,也有风情各异的西域面孔。
      看着岸上人群顺序踏上停靠于岸边的小舟,他灵光一现意识到,或许这些撑舟者才是负责送众生抵达轮回处的人。

      忘川之上,根本就没有那位传说中会分与游魂能够忘却凡尘诸事汤药的老妇人。

      放眼望去,渡口处满是身着垩灰色的众多撑舟者,愣是没有一位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停下向着渡口走去的脚步,却无意中挡住了身后几个赶着渡川之人的步伐。

      “劳驾小郎君。您若是不走,可否让一让老朽,行个方便?”
      身后干瘪沙哑地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一愣连忙侧身给对方赔了个不是。

      经此提醒,他意识到堵在路中央也不是回事,便往渡口旁边挪了挪。

      可不知为何,他不大想乘上眼前这些摆渡人的小舟。

      为此,他伸长脖颈,好奇地向着忘川下游望去。
      远处隐约浮现的一个模糊不堪,淡如秋波的小点顿时勾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仿佛自天而降的小点。
      分明是模糊到看不清轮廓,却将他的注意力牢牢地吸引住,叫他半晌都挪不开眼睛。

      小点由远至近,由小变大。
      似是在左右摇晃又似在上下起伏,直到其愈发靠近渡口他才意识到。
      这位鹤立鸡群,与渡口处清一色垩灰打扮的摆渡人们格格不入的,竟也是一位摆渡人。

      待其将将靠岸停稳,他的双腿便不由自主地靠近渡口,却伫立在对方的小舟前许久未动。
      身后人见他半晌不动,便想先他一步登上来者的小舟,不料刚向前迈出一步,便被他侧身挡住去路。

      他的行径引来身后人的不悦。
      不待后者开口抱怨,他大跨步踏上眼前这位眉目间满是清冷,却叫他发自内心感到熟悉与亲近之人的小舟。

      上下唇似是不受自己控制,还不待坐稳便脱口而出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明白这句话太过老套。
      上京城中,官宦子弟几乎皆是以此作为开篇,再与样貌娇俏的小娘子们调笑嬉闹。
      可此时此刻,他的确找不到更合适的语句来描述自己的感觉。

      印象中他从未在上京城中见过眼前这位被素白的布条蒙住双眼的摆渡人,可冥冥之中他又对摆渡人感到一股没由来的熟悉。

      就好像是……
      一位知根知底的故人。
      又或者,是其他更加亲密的关系。

      他没缘由地想要靠近对方。
      直到看到对方在听到自己没头没脑地问句时不自觉地轻轻挑眉。

      他不好意思地抬手轻捏自己的耳垂,轻笑一声以此掩饰自己的失礼发言。
      对方一定把自己当作人间轻浮的纨绔子弟了。

      抓耳挠腮地思索半天,他在小舟上落座后继续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对于长着这样一副面容的人而言,他下意识地觉得对方若是开口,其声必定如歌鸲般动听悦耳。
      可惜摆渡人明明被遮住的只有双眼,却似是连双唇也被封住。
      自他踏上小舟起,便未听得对方发出任何的声响。

      摆渡人依旧一言不发,似是压根就不打算搭理他。

      无可奈何地安静了片刻,他歪头看着身边逆向驶过的小舟,抬头看向天际。

      不远处数只分明是自高处顺流而下的小舟之上,那些摆渡人却划得格外吃力。
      再转头看向自己所乘的这艘本该是逆流而上的小舟,一身秋波蓝的俊俏青年却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碍于对方似乎并不想同他多言,他只道是眼前这位不愧为众多摆渡人中鹤立鸡群的那一个,逆流而上竟也不费吹灰之力。

      再低头看向清澈的川底。
      无数朴素的鹅卵石中竟混杂着许多莹莹发亮的石子。
      有的亮得刺眼,而有的,却黯淡无光。

      行至过半,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他将前尘说出。
      看向舟尾将手中长篙缓缓撑入川底的青年,他倒是毫不介意将自己的过往对着这样一位佳人和盘托出。

      语毕,他已是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究竟说过些什么话。
      却是感到胸口处似是有一发光之物。
      低头看去,那是一枚泛着幽幽光亮的……石子?

      他愣了片刻,随即歪头看向川底。
      果不其然,胸口处这枚会发光的石子与沉入川底的那些竟如出一辙。
      这难道……是承载着自己记忆的石子?

      这真可谓是种难以言表的奇妙体验。

      望着叮咚一声落入川流的小石子,他轻笑一声。
      也不知待他投胎转世后,还能否记得这番体验。

      心中万千思绪再次不由自主地从口中涌出,“我是真的觉得你很眼熟。”
      “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可直觉告诉我,我们之前一定在哪见过。”

      他目光自下而上,仔细打量起摆渡人的样貌。

      一身秋波色长袍在忘川水与蒿里的映衬之下并不显眼,却在一众垩灰色摆渡人中异常引人注目。

      摆渡人身形高挑。
      即便宽松的长袍有别于贴身劲衣,他也能辨识出对方衣物之下截然不同于其文弱气质,强劲有力的躯体。

      暴露于衣袖之外,握着长篙的,是一双白净修长的手。
      全然不同于自己认知中,那些常年撑船之人般的蜡黄沧桑。
      反观其手背,倒是与官宦子弟不沾阳春水的十指无甚区别。

      而后他视线不由得继续上移。

      对方一头青丝被蒙着其双眼的素白布条挽起。

      纵使发丝被高高束起,风平浪静之下,摆渡人玄青的发尾仍是长过膝盖。
      微风拂过,发尾似是与沿途的蒿草两相呼应,微微散开。

      摆渡人轻轻晃动的发尾竟是叫目不转睛的他看得心猿意马。

      胸口似是涌上一股暖流,冥冥之中他确信自己定是见过这般景象。

      可他不记得了。
      小舟行至半途有余,他连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幽都忘川都忘光了。

      至此,他唯一记得的,只剩眼前的摆渡人。

      纵然视线无法穿透蒙着摆渡人双眼的那条白布,他却依旧难以自拔般紧盯布条之下的凹陷处。
      他笃定,布条之下,定是双摄人心魄的眼眸。

      像是被那双藏于布后的眼睛所吸引,他不顾自己的动作是否会引得小舟颠簸起伏,起身凑近了摆渡人。

      由其撑篙的动作而带起的微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草木味。
      他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何种草木,但至少自己从未在上京城中闻到过这种气味。

      嗅觉似是唤醒了记忆,却又无法将记忆具体地展现在他眼前。
      鼻尖陌生而又熟悉的味道引得他不禁好奇,语气有如信徒般诚恳。

      “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见对方似是十分抵触如此之近的距离般向后微微仰首,甚至将脸转过去不再朝向自己。
      他这是才意识到自己此番实乃失礼。

      连忙后退数步,他重新坐了回去。
      面略尴尬地揉搓右边耳垂,直至将其搓得通红。

      为缓解气氛,他小声辩解道:“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或许有些胡搅蛮缠,但我真的觉得你很眼熟。”
      见摆渡人毫无动摇地继续撑舟,他又似不甘心般补充道:“以你这般过目不忘的样貌,只要我听到名字,就一定能记起我们是在何处见过的。”

      偷偷上斜的视线注意到摆渡人在听完自己无力辩解后微微挑眉。
      他心中顿生沮丧地垂下脑袋。

      考虑到自己两度失礼,后半段的行程他没敢再开口多话。

      小舟之上顿时陷入死寂。
      四周除去长篙拨开水流的声音外,只剩下摆渡人身着衣物的布料摩擦声。

      恍惚间,他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眼皮不由自主地缓缓阖上。

      不知过了多久,小舟停下分水前行之势。
      他睡得迷糊,全然没有注意到耳畔传来声若蚊蝇般“咚”的一声。
      那是木舟靠岸的声音。

      直到一声更为响亮的木制品两两敲击声响起,这才猛地惊醒了沉浸在短梦中的他。

      梦里虚无一片,什么都没有。
      唯有一股萦绕鼻间,久难散去的淡草木味。

      睁眼望向摆渡人,对方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他思索片刻,觉得此番应是摆渡人在催促自己下舟。

      起身跃上岸边,他转身望着还未调转方向的摆渡人,不死心地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他心底很清楚,这是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可眼前没有立即转身离去的摆渡人已是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奈何对方久久不开口,他也不敢多嘴催促。
      他生怕自己情难自控,再次口无遮拦地说出惹对反厌烦的话语。

      二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面对面,“僵持”了大半晌。

      就在他以为摆渡人是因职责所在,须得目送他行至轮回处后方可折转之际。
      本是双手撑篙的摆渡人左手扶篙撑至胸前,空出右手。
      随后,摆渡人将右手缓缓抬至与其双眼同高的位置,拇指搭向食指,剩余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收拢,形成半个拳头的模样。

      望着对方不带一丝进攻性的“拳头”,他愣了片刻。

      这是在说……零?

      心底深处似是有个声音在说,“零既是无,无既是缘。”

      他很清楚,心底的声音并非属于他自己。
      那是个嗓音清冷,语气中却带上几分明显调笑的声音。
      仔细一想,那声音竟是无比契合他想象之中,摆渡人的嗓音。

      他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摆渡人。
      依旧伫立在原地的对方让他感到一阵没由来的欣喜。

      微微低头掩饰上扬的嘴角,他不禁轻笑道:“那便说好了,下次还得劳烦你来接我。”

      丝毫不在意摆渡人是否会开口答应自己。
      他像是早已得到天大的保证,放心地转身朝着身后曲折的小道走去。

      直至他走离水边约莫五丈远,才隐约听到身后响起木制长篙搅动川底石子,拨开水流的声响。

      闻声,他唇边满是难以掩饰地笑意。
      惹得前后同是前去轮回的数名游魂频频转头,颇为不解地看向身边这位“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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