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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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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照岛夕寻终于可以重新用起自己的名字,不再被人唤作幸村。
她最终去了旭川的外婆家,在这个平静的地方安稳度日。她从未联系过幸村家的人,这一家人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之中,包括她的亲生母亲。她终于意识到,所谓母亲为了她这个女儿在幸村家委曲求全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她是母亲贪婪的遮羞布,是她成就了母亲在幸村家的野望。
照岛夕寻感到心寒,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只是偶尔她在素朴的房间半夜转醒,忽然就开始怀念那缕或是浓郁或是浅淡的玫瑰花香,以及那个在那时她以为足够深情的怀抱与抚慰。可是冷寂的黑夜又令她痛苦不堪。那些东西是比梦境还要虚妄的假象,她曾一度沉沦,却要用余生几十年的时间去慢慢忘却。
似是察觉到她精神不佳,外婆去南幌町看望自己的姊妹时一并带上了夕寻。其实照岛夕寻的外婆家与幸村家并无瓜葛,反倒是南幌町的旁支很久之前与幸村家有非常淡薄的血缘上的联系。照岛夕寻对这些庞杂的亲属关系没什么兴趣,外婆一路上掰着指头数着谁和谁是姻亲,谁又和谁是血亲,她正听得云里雾里,忽然外婆话锋一转,对她慈爱地笑道:
“夕寻不记得了吗?很小很小的时候,你还在南幌町住过一个月呢。”
照岛夕寻讶然,她是真的有些记不清了。她只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随母亲去某个亲戚家住了一段时间,可除此以外的细节竟如泼了水的水彩画,模糊一片。甚至直到到了老宅,迎出来的阿婆亲热地握住她的手嘘寒问暖,她对眼前的宅院还是不甚清晰。
她一个人在屋内摸索,古旧的走廊,狭窄的楼梯,这一切好像是久远里的一个梦境,却又真真切切出现在她的眼前。直到她顺着楼梯走上去推开一个小门,入眼的场景顿时如雷击一样令她愣在原地,混沌的头脑霎时通透清明。这是画里的阁楼。是幸村精市描摹了一遍又一遍,或是晦暗或是明媚的画面。
阁楼被打扫得很干净,顶上有一扇小窗,可依旧不够敞亮。照岛夕寻的心狂跳不止,他笔下的臆想竟是她眼前的现实,令她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她转头跑下去拉住阿婆问,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叫幸村精市的少年,他是否也在这里住过。
“说是住过,其实也不算吧。”阿婆一边回忆,一边絮絮述说:“那年他们一家都过来拜访族亲,顺便就来我这看看。当时好像是因为一件辞退一个女佣这样的小事,当家的两位大人就争执了起来,家主很生气地离去,夫人也负气地将孩子丢在这里自己一走了之。我记得那个小少爷非常乖巧,眼睁睁看着父母离去竟然不哭也不闹,而且好像生怕给我们添麻烦一样,将自己关在阁楼里,怎么叫都不下来。”
照岛夕寻吃惊地久久说不出话来,阿婆想了一会,望着她笑了。
“哦呀,当时夕寻不也在么?好像就是因为夕寻在这,没有多余的房间,那个小少爷才会将自己关在小阁楼里。”
“我也在?”
“竟然不记得了么?当时你还经常去阁楼找他呢。”
照岛夕寻吃惊地说不出话,半晌才讷讷道:“我完全没印象了……”
阿婆轻笑:“怎么你的记性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婆呢?那时你们总是躲在阁楼里听广播,后来跟我说有一首意大利的歌很好听,你不知道是什么名字,还哼给我们听,可我们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歌。”
照岛夕寻的心倏而之间软成一片。阿婆说的这些往事似是熟悉更多的是陌生,仿佛是别人的人生,而她隔着迷雾远远旁观过一眼。
“没想到你和那个孩子竟成了一家人。精市不是个幸福的孩子,那个家总有些不能与外人说的古怪。我听说那个夫人将精市接回去不久就过世了。”
照岛夕寻大吃一惊,还想再问什么,阿婆又有别的要做的事,就慢吞吞拖着步子走开了。她一个人发怔,重新回去阁楼,在天窗下坐着努力回忆着那段记忆。她真的记不清了,可幸村精市却仿佛记着每一处细节。还有那首意大利语的歌曲……照岛夕寻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他们曾分享过的,小时候她一直以为是意大利民谣的《玫瑰人生》。
照岛夕寻忘记了小时候听那首歌的场景,可她记得在那个冷寂的平安夜,他在音乐中合着双眼面容静谧。她忽然非常想念他。离开这么久,他还是否安好?她躺在阁楼的地板上泪湿眼眶。即使知道他对她的感情或许并不那样纯粹,可再多的怨怼与愤恨也挡不住她的思念。她还喜欢着他,还想继续爱他。
重新回到旭川后照岛夕寻犹豫着是否联系一下幸村精市。他应该已经去大洋彼岸了,而她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而自己号码未变,这么长时间以来也没有收到他的主动问候。想到这层不平衡,她就慢慢打消了去找他的念头。可是没过多久母亲突然出现了。她终于被幸村先生所抛弃,神形狼狈地回到了旭川。
“薄情的男人,真是薄情的男人。”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数落着幸村先生的种种不是:“原夫人也是这样被逼死的!那个小川……”
母亲哽了一下,兀自哭了一阵,声音更加哀戚:“……可要说他薄情,为什么能守着一个女人这么多年?”
这个问题,谁都答不上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是上一辈的纠葛,照岛夕寻只感到无比倦怠,思考着如何打听幸村精市的事情。
“对了,告诉你,精市没有去美国。”母亲重新提起精神,擦掉眼泪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你猜是为什么?”
照岛夕寻不猜,静静看着眼前的女人。她一定会按捺不住自己告诉她。
果不其然,见自己的女儿神情木然,她又加了把火放了把猛料:“那是因为精市被他父亲关起来了!只是刚关起来没几天,不知什么问题忽然病倒了,人现在都在医院出不来。”
“病倒了?!严重吗?”
照岛夕寻沉不住气了,吃惊地喊出来。这下母亲满意了,悠闲地撩了下头发:“应该挺严重的吧,反正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医院待着,好像是个挺罕见的病,得请美国的专家过来会诊。”她顿了一下,粲然一笑,“这都是报应。”
照岛夕寻吃惊地看着母亲得意又麻木的神色,为此感到齿冷。那可是幸村精市,再不济也是一个鲜活而无辜的生命,她怎么可以毫无同理心地说这些都是报应?明明幸村精市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嫌恶地站起身不想再与她交流。可是她还是感到难过,又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恨。于是她转头怒目而向,语气生冷地对她说:
“精市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们造的孽,只会报应在你们自己身上。”
说罢看也不看母亲铁青的脸色,就转头回屋了。
整整一晚,照岛夕寻辗转反侧,忧虑得无法入眠。第二天她试着打幸村精市的电话,毫无意外电话已经停机。可这点挫折却无端激发了她的斗志。她一定要联系到他,如果电话打不通,她就回去神奈川找他。
好在经过几番询问,夕寻终于问到了仁王雅治的手机号码。她甚至顾不上什么礼数,在拿到电话号码的第一时间就直接拨了过去,等了许久,终于在电话快要挂断前被接起。
“哪位——”
“我是照岛夕寻!请问你能联系到幸村吗?!”
仁王雅治反应了很久都没记起自己认识姓照岛的人,他对着电话喃喃重复着照岛这个姓,旁边病床上的幸村精市强撑着力气睁开了眼睛,缓缓转向他。
“是夕寻……”
少年的声线嘶哑而虚浮,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幸村精市第一次出声说话。仁王雅治举着手机吃惊地看向他,幸村精市吃力地对他抬起手,幽深的目光定定盯着他手里的手机。仁王雅治恍然大悟,连忙将手机塞到他手里替他握好,看着他闭上眼睛,唇角绽出无力的弧度。
“夕寻……”
时隔数月,当夕寻再一次听到这声熟悉的轻唤,差点站不住要跪坐下来。她扶着墙缓缓坐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她握着话筒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想让自己听起来正常一点,可一开口,还是按捺不住浓浓的哭腔。
“幸村,你怎么样,你好不好,你在哪里?”
沉重的想念,撕心的牵挂,夕寻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她与幸村精市之间的牵连是那样微弱。他们不再是家人,也是无法被成全的爱侣。她甚至不在他身边。他离死亡那样近,却离她那样远。
“我不好,很不好。”
幸村精市气若游丝,隔着千山万水,虚弱而认真地恳求她:
“回来吧,夕寻。回到我身边。”
尾声
幸村精市还是没能在进手术室之前见照岛夕寻一面。
他没有告诉她,这通电话结束后他将被推上那生死未明的手术台,他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了。
她离家的那一晚他也被切断了与外界之间的联系,他被锁在房间内,眼睁睁看着生命中的那点星光远去,他却无能为力。
这种孤立与惊惶曾在小时候有过一次,那是一间阁楼,他眼睁睁看着父母先后将他抛掷在陌生的地方,只能将自己困在窄小的阁楼当中。在他一个人的时候,那间阁楼阴暗得仿佛地底的墓穴。他望着昏暗的天窗数着太阳的角度,直到日落黄昏,他还是孤身一人,等待仿佛没有尽头。可是突然闯进来一个机灵活泼的小姑娘。她手里还捏着弯曲的发卡,明明是撬锁入室,反而得意洋洋对他露出乳牙:
“呀,这下门开了,你可以出来了吧?”
她真是什么都不懂。
锁着他的不是一道门,而是门外的世界没有他归依的地方。这个小姑娘几次劝他未果之后,就转头将自己的玩具一股脑搬到阁楼,凑到他身边问东问西。
“我的名字是照岛夕寻,你呢?”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可他却将她的姓名牢牢记在心中,经年不忘。他那时对她很冷淡,可她依旧热情不减天天陪着他,还抱着一个旧巴巴的收音机当新鲜玩意儿给他展示。
“这里面有人说话,也有人唱歌,你听——这个好像不是日本语,听起来像意大利语,你知道是什么歌么?”
旋律耳熟能详,可他当时恰好忘记了这首歌的名字。只是他仔细一听,歌词明明是法语,哪是什么意大利语。
“这是法语歌,不是意大利语。”
小女孩愣了愣,噘着嘴不服气地嘟哝:“明明就是意大利语……”
他失笑。他已经学了两年法语了,怎么又会胡说呢?可他却不再与她争执下去,沉默着与她一起听这首熟悉的法语小调。女孩子只有在听音乐的时候才是安静的。他忍不住侧头望她,望着她背后的暮光,将整个阁楼都点亮。
那一瞬间,死寂的坟墓竟温馨得如同两个人的乐园。这点温暖被他小心地存放在心头隐蔽之处,又如续命的心火,微弱而持久地燃烧着。
可是他未曾想到,这点浅弱的眷恋会在某天燃成冲天的烈焰。在那个平淡的午后,当她从纵深的蔷薇花架缓缓走出时便犹如天雷勾地火,温暖的回忆牵连着对未来的期许,浓稠的渴念渐渐蚕食着他的理智,直到他将她一把拽入深不见底的地狱。
然而他不后悔,虽然抱歉,却从未后悔。两个人的坠落依然犹如攀升,两个人的地狱,总好过一个人的天堂。
可是无论抱歉亦或是爱恋,他可能都无法再说出口了。那段关于阁楼的记忆随着母亲的离世成为他过于沉重的回忆,难以旧事重提。他不提,而她似乎也全然忘记,他们之间那段微弱的牵连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麻醉剂渐渐上脑,意识迷离之际他还是感到了一丝遗憾。他想他还是应该为她讲一讲那段儿时的邂逅,告诉她,他对她的爱恋并不是长辈口中无聊的叛逆。她不止是妹妹,不止是心爱的人,更是那间阁楼里的光,为他照亮了来时的路,这凄黯的人生自此不再寂寞。
不知是否是这点遗憾作祟,幸村精市总觉得自己并未被彻底麻醉。他感受不到□□的疼痛,可意识始终焦灼,被困在手术台的方寸之间,焦急地向门外张望。这场手术足够漫长,他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中间又昏迷了多少次。最后一次他是真的有意识了。他听到有人在放《玫瑰人生》,从遥远的彼岸那端隐隐约约,再切切实实响在耳边,直到将他彻底唤醒。
他微微侧头,看到少女温顺地趴在他的手边,即使合着眼也看得出浓浓的疲惫。他呼吸一滞,心倏而软成一池温水。忍不住抬起手指微微蹭了蹭她的额角,见她惊醒似地坐直了身子,对着她惊惶的眼睛微微笑道:
“一直忘了告诉你,这首歌的名字是《玫瑰人生》,是法语歌。”
她闻言一愣,继而泪湿眼眶。他扯起无力的笑,深深望进她的双眼,抬起手想触碰她。
“夕寻知道了么?”
门外站着脸色铁青的幸村先生,还有面目扭曲的小川太太,可是照岛夕寻却只看得到他苍白的脸。她颤抖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旁若无人地将自己的脸贴上去,让他的手指点在自己的眉骨上,微微一笑:
“知道了,已经知道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