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绿洲（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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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站就下车，我想着。
有人走过来，伸手去握我握的杆儿，裹了厚衣的肩和肘擦到我，我往后退，手也往下挪了挪。车门再开的时候，我松了手就一脚踏到铁板上，一脚踏到外面硬硬的地上。车吐着难闻的尾气跑走。
直走，爬上去一面儿十来米的斜坡，往左上人行道，一会儿就有个叫金和的饭店，经过时没有铲子碰锅底的声，应该在休息或者备菜。
“墨娃？墨娃子！”
金和的老大厨叫住我，我听见他奔出来的声音，几步从店里冲出。
我站住，有些懵，还是回头去。
“我，我啊我！墨娃子，我你齐叔！”
闻言我点点头，我自然知道的。
他笑了，继续说:“嘿我还说你出去三天儿就认不得了呢……咋还搞了个黑东西戴眼上？”
面前的空气被他的袖管划过，那种声音我太敏感了。
我一偏头，他手就扶了个空。我想他应该也懵了，因为一点动作也没有了。
“叔，”这时候我才说，“我……看不见了。”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一天看看太阳，一天看看月亮，最后一天看星星。
住了快二十年的城，变陌生竟不过三天，两夜。
记得我一个人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放宽心，然后过来拍拍我肩，叹了口气。我手里攥的那张检验单很新，本来纯白的，我盯着它，却是墨那般沉黑的池里一小块惨淡的光晕。
一时间我也没有多难过，抬头低头都成了一模一样的色，迷惘占据我心更多。
哈，我就这么……瞎了？
这日子都还没怎么过活，就莫名成了个红是黑的盲人。我是该为自己难过，该哭呢，还是坚强面对，还是同有些神经一样撕了单子大声，喊“人间不值得”？
想到昨儿有兄弟还说出去聚聚，我在病床上躺着把手机屏抵到鼻尖摁了句“这次算了。”今儿就什么也看不到，可能去了连酒的牌子都盯不清，可不叫他们笑话。
后来我那个主治医生又哔哔了些啥我也没听进，直到他说完了话问我:“你明白了吗？”
我才回神，半抬头以可能看他的姿势看他:“瞎子，喝酒碍不碍事儿？”
“哈？”我听出他语气的惊奇。嘿，瞎了两眼我耳朵倒更灵了，整挺好。
“瞎子能喝多少白？”
“瞎子用杆儿还是狗好？”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我听见了医生翻病历的手蓦地一顿，就再没继续。
我两手扶住椅子边缘，往前半倾身笑着说：“怎么，医生都不知道这些吗？”
良久，他来了句“我不是度娘......”可能他也是第一次听人说这些胡话吧。
“哦，那你帮我查查，谢了。”
“你自己怎么......”
“我瞎啊！”
我理所当然地朝他笑。
笑着笑着我就哭了，眼泪拿手去堵都堵不住。
“你，你别哭......”
一张纸的柔软和一只手的温暖就被那人轻轻塞进我的右手手心。
我只是笑，眼泪还流个不停。
躺床上的时候分不出白天黑夜，我抬起两手覆上眼，又高举起，再盖上去，又高举起......反反复复这样可能做了个十来遍，才忽觉真没意思，两臂张开成“大”字形平躺着。
被突如其来的浓黑包围，层层都滴水不漏是什么感觉？我以前不了解，现在也是。
好久没有这般迷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甚至不知道怎么难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只有他们走的时候才有，只有那时候，我真哭得放肆，眼睛肿了一夜，还陪我撑到第二天清早的火葬场。
仿若应该一直晴朗的天空叫人捅破了，雨水倾泻，顺带抛了漫天沉沉且久未散去的雾气。而我就深陷在这蒙蒙雾里，以为好容易走出一片迷区，未料又撞进另一片等候多时的怀里。可真算走了狗屎运，哈。
我自顾自瞎想了会儿闭上眼就睡意沉沉，晚点时候憋不住一泡尿，我悠悠起身，像往常一样去厕所，闭着眼。
脚上套的双人字拖，不大合脚，一去年淘的。于是我误判步子错了，小指头磕上床架底部边边，可疼得我睁了眼调到一边儿靠谱把伤的那只脚抬到半空。
“草，大爷的你瞎啊！”我对着床大骂。
瞎字既出，我就不再往下讲什么了。
不能再靠预判了。我站了会儿，慢慢伸出手去，恰好可能没关窗户，有夜的阴风从我手背上划过，我下意识把手往回缩了缩。
我愣了良久才蹲下去挪到床边，摸上床，扯过被子盖上。
那夜我屈了双膝，两手紧紧抱住，像只惊了的小鹿糊涂地钻进杂草堆里，彻夜未眠。
到家后的第二天，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了，我头有些晕，胸口还闷得慌，躺床上侧身抱膝的姿势一直没变。
往后没过多久，我听见齐叔唤我名儿，还可劲儿地捶我房门，仿佛发生了啥大事。我慢慢舒展开，忍下身体的不适两手往前探，摸着柜沿起来，声音顶大了喊：“叔！等，等下！”
“好，墨娃你慢点！叔不急，叔等你。”
听着这话，莫名就心头一酸，于是我憋口气，摸房门，摸着壁快步向前，只有一个念头支撑我：冲冲冲！不过我忽略了一个事理的规矩，盲人行道该慢点走，何况还是我这种刚瞎了眼的。
不出所料，我刚起来的时候慢，没啥事。这一快起来，我的左腿就率先败阵，踹到堆箱子就摔下去了，才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收拾，家里估计乱得不行。
摔下去的时候我没有叫，但那肉和骨头磕地的声儿可能还是挺大。
“娃你没事吧！墨娃！”
我听见齐叔用手撑门发出的很闷的一声，应该在想透猫眼看我，以前我说过没用的，他老人家却常是如此。
“没事。”不想他着急，我很快地答。
我忍忍痛撑起身继续走，却油然再生迷惘的念头，磕磕绊绊到了门前，真想一头撞开它而非摸很久它的铁把。
转开门，齐叔扶住我两肩，嗓门很大：“娃！你咋搞这样了！”
“叔，小点声……”我耳朵有些消受不了。
齐叔带我到他店里一处坐下，我不敢乱动了，那股冲动只停在刚才，现在只剩疼痛，麻麻缠上我的全身。
我低低头，右手捏上左手小臂，揉过一会儿紧绷的肌肉才渐渐放松。齐叔踩着他那双老旧的人字拖，走到我旁边。我歪头，听见他掀了一角围裙的声音，他坐下来，朝我凑近了。
我们就这么一直坐着，我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
“娃，”我顿了一下，他也许是以为自己声太大了，便压了嗓，继续说：“这三天你不在家，到底发生啥了，怎么会……叔不强你说，只是叔当你我儿，才想多问问。”
实际上我哪有什么必要瞒谁，想到昨儿那张诊断单子团缩在兜儿里，我就拿了出来瑟瑟递给齐叔。
“医生说，用眼过度，视疲劳，可能要瞎一阵了。”
我耸耸肩，笑了。
也不知道语气怎么就那么平淡，看得开。
我听着那张单子面上与指头摩擦的声，把头低了低，良久他把单子折了有点颤抖地轻轻放回我张开的手上。
手心那么小的一张纸块，棱棱角角还有点硬。
“娃，没事，以后有叔呢还！”他的一只大手拍上我肩。
他似乎竭力忍着哭，声音更低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总亏欠他太多了。
我说：“叔，没事，真的没事。”
他还想多说什么就来了课，我听得很清楚，穿皮鞋的客可不能耽搁，我抬起右手盖上他的手，指骨间的褶皱扯着死皮。
齐叔老了。我尽力不让自己落泪。
“叔，你去忙吧。”
他缓缓起身，背着我走过几步叹了口气，灶上很快生了火，“呼呼”的声儿很响亮。
那声“哎”同医生的好像。我把单子收好了，来客在不远的地方落了座，至始至终我闭了眼，头低得快触到桌面。
到这点上了，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说话声，手机按键声分明那么近，那么刺耳，却在我脑海里那么不明晰，仿佛在他们的世界中，我只是聆听着，但不属于。
再难以看见每个说话人的模样，老的少的，甚至一条因为太热蹲在一块地哈气的狗，那种好像被所有人遗忘的感觉，可与被黄沙覆盖的半边呼伦贝尔草场的秀美遭人遗忘相比。
听着齐叔招呼客，从我身边擦过七八道。以往这时候我可都是他的一把好手，可现在……哈，我惭愧地把头埋得更深，额心狠狠磕到桌上，酥酥麻麻的痛感并没有宽慰我。
我想睡着了一样两手搁在双膝上，一头倒在桌上，耳朵却不得有开关那样关了不听他们的吵闹。很烦，我的两只手稍稍使上力捏住膝。
却不明为何，在某一时段大家都安静下来，连小孩子也不在地上跑啊跳的，什么声儿都没有，就那么突然。
我睁眼，茫然地望望四周，虽然我这么做什么用都没有。我的两个眼球恐怕是那种木讷地望向一边的，像电视上常有演的瞎子，那一边也没有一点光。
是都走了？
“齐叔，”我小声叫他，“他们……人呢？”
齐叔走过来说：“人多了太吵，叔打发他们先走，明个儿来。晚点我让新来的小刘看几天店，明个叔带你出去烧烤，咱爷俩已经好久没一起出去……”
我知道齐叔是为了开导我，可我听了心里实在不好受。从前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当时我却想着他可以不管我了，当我个烂人也好，也好过现在我面对可能掺杂了同情与怜悯的这种邀请莫名两难的境地。
突然怀念以前跟他喝烧酒划拳的爽劲儿。我却只笑笑：“不了，明天要开始工作了。”
齐叔很惊，我说眼瞎了也不碍我继续唱歌的行当。
我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我拿起笔再憋不出一个字，茫茫然看不见本上的笔墨，手也不听使唤了，我的心才慢慢撕裂，迷惘都化为痛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绿洲（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