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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少年郎(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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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上来为何,萧懋觉得与这白衣少年一见如故,其言谈聪慧有机锋,颇能通晓自己言而未尽之意,所以也就不做隐瞒,除了将萧氏有关背景隐去,便滔滔谈论起西域边塞各种奇闻异事来,什么横卧在沙漠之中被卷挟泥沙的河流截断的神山,神山上有终年不化的积雪,传说有千年的白猿每一百年出山偷吃峰顶的灵芝,白山嘴下的回音壁记录着它轻捷的脚步,在漫天风沙呼号中犹如得得得马蹄,还有昆仑山北坡最大的于阗河,穿过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面流的是从极高的冰峰上顺流而下的雪水,这些神圣的水流滋养了据史德城,城里还生活着神秘的塞人,他们建立起了一座繁华的城市。最令人咋舌的是其昌王国北侧的火山,这座山上秃岭荒芜,寸草不生,飞鸟匿迹,山体呈现大片大片的赤褐色,夏季红日照射下砂岩若龙鳞灼灼闪光,耀人眼目,若有人在此时上山,便会被灼热滚烫的气流翻滚包围,如同置身沸水烈焰中炽热难熬。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直说得红烛燃尽,斗转星移,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半天才回过神来,推杯换盏之际犹自回味思索:“萧兄这一番奇遇可真是我等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的景象。”
萧懋咕咚灌了一口酒,道:“漠北风光,确能令人陡生慷慨。”
“言谈之间,萧兄似乎对边关塞外颇为留恋,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长途跋涉,千里迢迢地回长安来,你我二人虽只一面之缘,但萧兄气魄恢弘,原是不甘囿于孤城之人。”
这一语恰恰戳中他的心事,萧懋垂首:“家祖有令,不得不从。”
“呵,那我二人还真是同病相怜,”少年狡黠地眨眨眼睛,“同被家门所累做着不愿做的事情,天地虽大却偏偏被折了双翼,人生何等无趣,无趣啊……”
“你若无趣还有何人有趣?”萧懋环顾四周,“这一番景象岂是常人布置得出的?”
“长安城头号纨绔子弟搭的风月场子,所谓正人君子可会对此青眼有加么?”
“兄台可是有什么失意,如此妄自菲薄,岂不白白辜负了家世才华,以兄台资质,何必以富贵纨绔示人。”
“富贵纨绔,多好的茶余饭后八卦主题啊,世人要谈资,我就给他们谈资,管他恨我谤我,我便如此。”
萧懋怔怔看着他长吁短叹,忽而少年哈哈一笑,勾唇戏谑道:“不过好在我家长辈没逼着我娶公主,那做牛做马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承蒙贤兄替我分担了去,小弟不胜感激,没齿难忘。”
“你怎知我要娶公主?”
“萧兄就别再跟我打马虎眼了,你心里不也明镜似的知道我是谁么?”
二人四目相视,短暂的沉寂后俱抚掌哈哈大笑,萧懋道:“本以为你我二人相见会是一番红眼厮杀,两下不睦,谁知道竟把酒言欢,甚为投缘,殷公子这安排真是妙极。”
殷北云懒懒靠在窗下,肩胛处衣衫猎猎,发丝飞舞,朗声笑道:“正所谓因祸得福,三千金换一知己,值!”
夜半已过,月色正浓,觥筹交错之声愈发欢闹,忽的鼍鼓砰砰砰一阵急敲,猫脸翠衣婢女匆匆而来,对着殷北云急道:“回禀主人,有客人强行闯宴。”
只见圆形广场中央轩然立着一个娇小的少年,眉眼处遮着几株翠羽,依稀可见肤色白皙面容姣好,他负着手臂挺起胸膛,脖颈里金环小铃清脆铿锵,高声道:“什么人也敢拦着小爷,不就是要看才技么,都给我瞧好吧!”
那少年盈盈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殷北云身上,似乎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鼓点怎么还不起,让不让人跳舞了?”
殷北云低低笑了一声,扬扬眉毛示意鼓手就位,悠悠道:“请。”
鼓声细细密密地浮起来,轻重缓急,时快时慢,少年敛眉正色,双手水波般自胸前拉起怀抱的圆弧,玄色锦靴急促踏着纷杂的鼓点,清瘦身躯如飞燕轻盈,仰折俯旋,乐舞翩翩,在广场中央转着圈儿游走,时喜时嗔,面部表情与变化复杂的舞姿呼应相配,更增添舞曲的节奏明快,变幻莫测,忽而刚健忽而婀娜,舞袖低垂飘扬,足尖飞速腾挪,颈中小铃叮当脆响,响犹未绝,少年干脆利落向后折腰,几欲触地,鼓点亦在此时戛然而止,果然好一支酣畅淋漓的《柘枝》。
萧懋拍手称赞道:“跳得好!”
众人都连天价喝起彩来,少年腰肢纤软,徐徐起身,眼光瞟过来,脸上颇有自得之意,殷北云眼眸忽闪,抬袖向他招招手,萧懋心中好生奇怪,怎么殷北云像跟这少年极为熟稔。那少年见殷北云叫他过来,喜动颜色,迈起小步便跑过去,却不想左腿绊了右腿,他惊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十分狼狈。
一直在罚酒的枭首人笑得打跌,酒水飞溅:“这小兄弟也忒不经夸,夸他一句腿儿就软了,可如何是好?”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哄笑成一团,少年面红耳赤,双手撑地,站起来就要发作,殷北云摇摇头,唤道:“别胡闹,快过来!”
少年居然十分听他的话,悻悻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抬手喝干杯中酒,道:“再给我满上。”
殷北云蹙着眉给他倒了酒,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管得着么,你不能来看我,只有我出来见你了。”
“喝完这杯赶紧回去,你父……父母发现你不见了又要担心。”
“才不呢,他们随随便便就将我扔了出去,我不想见他们,也不想回家!”
少年攥着拳头捶了一记桌子,手掌磕破皮的地方一阵刺痛,萧懋见他疼得皱起了脸,便掏出怀里的手帕,草草给他包上,道:“父母至亲总是为子女好的,小兄弟可不该跟他们赌这样大的气。”
“哼,”少年转了转掌中绿竹疏斜的白绢,难得地没有还口,“兄台怎么称呼?”
听他这么问萧懋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将自己的真实身份相告,一旁的殷北云冷不丁冒出一句:“他是萧懋。”
“殷兄……”他眼里流过一丝责备之色,却不想那少年弹簧般跳起来,大眼睛几乎要黏在他身上,张口结舌道:“你你你,你就是萧懋?”
他不好再隐瞒,只得垂头承认:“正是在下,小兄弟尊姓大名?”
殷北云喝了口酒,笑嘻嘻地隔岸观火,少年从上到下又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他一番,忽而面色泛红,道:“你叫我宋玉好了。”
宋玉?虽然刚回来不久,但萧懋仔细回想着长安子弟,没听说过一位叫宋玉的人物,不过他也懒得计较,反正萍水相逢一夕之缘,不过宋玉似乎对他很感兴趣:“听说你要娶公主,是不是?”
“咳咳,”萧懋心里犯起了嘀咕,看来这公主真是娶不得,还没做驸马,全天下都认识了他萧懋,这种感觉真是一点也不好,“是,陛下赐婚,荣幸之至。”
“呸,我不信,你要是真想娶,为什么支吾咳嗽,躲躲闪闪?”
“宋兄弟这是在找茬,公主下嫁乃萧氏殊荣,我有什么可躲闪的?”
“谁要听这些客套话,我就问你,你自己心里喜欢公主么?”
萧懋如鲠在喉,心想这宋玉泼辣蛮横好不讲道理,不过他脾气极好,仍耐者性子道:“我与公主素未谋面,谈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想来公主也与我一般心思。”
“你这话说的可太对啦,既然你对公主无甚情意,为何不去向陛下辞婚?”
萧懋听他越说越离谱,艴然不悦,道:“陛下洪恩,家祖慈命,怎可因一己好恶轻易推拒?宋兄弟如此关心我与公主的婚事,那也大可不必。”
宋玉碰了个钉子,知道是自己没理,便转过头向殷北云发作道:“喂,你跟不跟我走?”
殷北云懒懒地看了半天二人斗嘴,此时正倚在窗下,摇头晃脑道:“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我不管,我费了千辛万苦才偷跑出来,说什么也要你跟我一起回去向父亲说明白!”宋玉又窘又气,伸手扯住殷北云的领子,拽起来老高:“起来,站起来跟我走!”
萧懋环视四周,见不少人纷纷侧目,情知这两人闹得不像样,阻拦道:“二位有话好说,拉拉扯扯的是做什么!”
“他就是个不要脸的无赖,好话歹话都没有用,只能动粗了!”
殷北云淡淡笑着,两臂摊在窗棂上岿然不动,好整以暇地对萧懋道:“瞧见这股娘们儿似的蛮横劲没有,公主之流的骄纵比起这位有过之而无不及,萧兄你可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宋玉大怒:“你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