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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丧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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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开始是提问时间。我会把一些注意事项发送到你们的接收仪。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
“那么,女生呢?”
一个拖长了腔调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露西手中的光标笔僵了一下,显示公屏上划过一道颤抖的光弧。她不悦地转过身来,盯着讲台下嘻嘻哈哈的男孩子们。他们把脚斜伸到过道里,眉毛耸着,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她的反应。他们的领口里有一股类似于胡椒的辛辣气味。
太多了。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一个老师带这么多男学生。但她还是微笑着。
“史蒂芬,请你再说一遍?”
底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嘘声。有几个学生转向史蒂芬座位的方向窃窃私语。
毕竟,他们褐色头发、粉红色脸颊的老师已经在讲台上笑眯眯地讲了十五分钟。此间,无论他们在底下吵吵闹闹,趁她转身时从一个座位溜到另一个,还是用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截她的话茬,她都只是甜甜地笑着,用眼神示意他们安分点。这无聊透顶的十五分钟,好像向他们证明了传闻里向导的极度耐心:即使对待一群恼人的毛头小哨兵,向导也总能保持好脾气。
但他们从这种微笑里读出了一点儿公式化和冷淡。
“史,史密斯小姐,”史蒂芬故意用一种本地口音浓重的结巴腔调大声说道,“女生们呢去年班里还有三分之一的小妞,怎么今年全都是糙爷们儿啊?”
在身后的一波狂笑中,史蒂芬戏剧性地恢复了正常声调,假装严肃地说:“难道有人想回到塔时代吗?”
笑声更响了。露西眨着眼睛看着学生们。他们多半聚到了史蒂芬周围。
这个傲慢的年轻哨兵一手慵懒地搭在椅背上,一手把玩着左腕上的接收仪。腕表状的接收仪因为皮肤底下芯片的斥力悬浮在手腕上方数厘米处。此时,它缓慢地转动着,光屏投影孔的银色亮光让它看起来像一个行星光环。
露西眯起双眼。
他半敞着做工考究的领口,金褐色的乱发像烈马的鬃毛。这个哨兵站起来会比周围人高一头。他结实的体型和开玩笑后呼吸平稳的胸口显示出良好的身心状况。在训练场上,他的力量会占优势。她估摸着。
可惜并不比旁人聪明太多。他有着哨兵最忌讳的毛病——浮躁。虽说这似乎是青春期男孩的通病。
露西扫视着史蒂芬的小团体。
教室里有二十多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在一群嬉皮笑脸的哨兵中,挨着史蒂芬坐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只有他轮廓清晰的瘦削脸庞上神色审慎,毫无笑意。
露西的视线停留了片刻,她记得每一份档案。这个叫约瑟夫的哨兵在理论考核和能力控制上都是第一。剩下的学生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还有一个趴在教室最暗的角落蒙头睡觉。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在自身的场还不稳定的阶段,挑衅和试探权威者是这群年轻哨兵的本能。他们估计早已在教师管辖范围之外私下冲撞较量,迅速地形成了领袖主导的团体。
但她真正不安的是,笑声似乎把角落里的那个哨兵吵醒了。
正当他们以为她没明白史蒂芬口音奇怪的本地土话,准备再掀一波笑浪的时候,露西倚着讲台慢悠悠地开口:“没人想搞性别隔离。因为女生们的成绩比你们A部好,大都分到B部去了。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明的事项。”
气氛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但那种热闹的感觉还未完全褪去,有点像腐烂水果混着甜味儿的酒精气味。他们的场真叫人头疼。还不如刚刚那种快活的混乱。
她瞥了一眼教室后门旁的空椅子。第一节课就没有助教可不是个好开始。她能感到自己一向稳定的情绪在众多的哨兵场中开始疲倦,走向半失控。
她无法兼容这么多哨兵,同时照顾他们的状态。毕竟她还是个未联结的向导。但她是有办法的。露西深吸一口气,试着发散精神网,避开教室内繁杂叠加的哨兵场。
“你们可能会疑惑为什么直到正式授课前几小时才通知你们分班情况,这其中有程序公正性的考虑。正如你们所见,去年校方采取的形式是全校男女混班。那是因为在哨兵特征显露前期,你们的能力偏向并不明显。只有经过一年的特殊训练,你们才能对自身形成基本认识。为此,二年级被分为A、B、C三个部门。A、B属于军事部,C属于综合部。排序并无等级之分——事实上,A部是能力最不稳定的重点观察对象。把A、B部的男女生暂时分开,是你们的生理差异导致的。这样更便于能力稳定期的授课和集体调测。今年我们要完成很多任务,包括今后的职业规划。学年末将进行一次AB部合流和部门调动,有意向者在提交申请后可以得到考核机会……”
她不停地讲着,盯着男孩子们。他们听得有些昏昏欲睡。
“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防止哨兵之间恋爱。”她无奈地看着毛头小子们挑挑眉毛,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曾经我们这所学校也有A、B部的男女混班制传统。校方一直认为,这有利于培养哨兵之间快速克服敌意,建立合作关系的能力。直到十年前出了一件大事,当年的最优生,丽兹·霍尔顿和她的哨兵男友埃尔文在训练场上大打出手。”
“这是一个令人感到沉痛的悲剧。至今我都感到他们不幸中的一部分有我的责任。因此,我必须在这里向你们讲明哨兵行为的边界和越界的后果。这是校方对每一位二年级教师的要求,也是丽兹个人的强烈意愿,她认为讲述者忽略的细节可能会成为未来避免悲剧再演的重要因素,因此要求把事件尽可能详细地告知每一个学生,不必把她的隐私放在首位。
“那时我刚入职不到两年,是丽兹·霍尔顿的哨兵行为学教师。我现在仍教授这门必修理论课。我承认在座的各位都能力过人,但是,我只能遗憾地告诉各位,天才的时代曾经存在过。丽兹不仅各项哨兵能力指标都远超想象,还是一个哨兵精神领域的独立研究者。她探索的是至今缺乏系统认知的精神网工作机制。
“你们当中的有些人也许能意识到精神网——也就是与控制场密切相关的深层精神的存在,你们肯定也被警告过对自身精神网施加不当刺激会带来不可逆的毁灭性后果。
“哨兵和向导只是凭着本能利用精神网。即使是教你们利用技巧的实践课教师,也只是在传授类似于肌肉记忆的长期经验。对绝大多数脑神经学家来说,光是无法体会精神网的存在就断绝了认知与研究的深入可能性。
“你们可能会好奇一个17岁的少女能以何种方式进行这一高危领域的学术研究,但事实上的确存在直觉型的学者,何况,在她那里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不存在断层。那时候我们害怕了。因为她自学的理论知识精深而狭窄,而且她长期在非研究环境中严谨而残酷地拿自身做实验。那些严禁刺激精神网的因素对她来说只是众多变量。她记录了很多宝贵的数据和实验报告,在今天看来,这些第一手资料的代价过于高昂。校方经过商议,认为她的行为需要得到安全监管,决定保留她在校生身份的同时,特许她进入学校直属的研究部重构知识体系并参与基础研究。
“作为一个相近领域的研究者,我敬重丽兹为了寻找突破口而敢于付出代价的举动,”露西苦笑了一下,“但从教师的角度来看,我更希望她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因为我在意她,也在意在座各位的个人幸福。在往后的岁月里你们也许会觉察到,哨兵比向导更迫切地需要精神的稳定和心灵的陪伴。我不希望你们无法将精神世界信任地交付他人,因为觉得自己软弱而受折磨。
“当时她非常信任我,经常与我讨论理论问题,也向我透露了自身的实验情况。她明白自身的风险,却没有表露过恐惧。事实上她似乎从未害怕过,完全凭理性行事,很少有情绪波动,精神稳定得好像她是一个已结合的向导。
“我一度非常担心这种哨兵梦寐以求的特质是某种生理缺陷的体现。比如,可能是杏仁体部分功能的缺失。但是有一件事情让我过早地打消了这种疑虑。丽兹·霍尔顿恋爱了。”
“她爱上了教师埃尔文。他也是一个未联结的哨兵。众所周知,哨兵间的场互斥会带来竞争意识和生理性的痛苦,不经过特殊训练,未与向导联结的哨兵们很难超过24小时共处一室,更何况产生感情。这种哨兵间很少发生的恋爱让我们惊讶不已。
“丽兹毫不掩饰她的恋情。两人走到一起之后,她告诉了科研部所有认识的老师。但是学生之间的流言蜚语开始兴起,他们说丽兹被情感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只会是一场违背哨兵向导本能的露水情缘。更有甚者嘲讽出身平凡的丽兹寄望于埃尔文背后的资源。
“我必须向你们郑重指出以上观点的偏颇。哨兵向导本能至上论的信奉者把哨兵—向导关系视为唯一具有正当性的自然存在。那些保守派对异性哨兵向导关系的狂热推崇想必无需赘述。我要说的是那些看似自由的态度。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认为哨兵—向导关系跨越了既有的异性关系模式,因此更为开放和优越。但是,这种观点的前提也无非是哨兵—向导模式的新一轮霸权统治。
“自然并不意味着简单。试图以二元关系去概括哨兵向导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可取。今日的理论虽然在复杂程度上远超二元模型,但是也无法描述哨兵向导的全部秘密,因为自然总会提供理论框架之外的特殊个例。
“同样,作为一位哨兵也并不注定着你一定要绑定一位向导来保证个人幸福。如果不从事一线军事工作,定期挂号向导医生进行精神梳理足以应对日常需求。对于向导也是同理。他们对哨兵的需求远不如对方对他们的需求迫切。向导场的安抚作用能使向导—向导、向导—普通人的组合生活非常安宁。
“当然,这些观念已是你们听厌了的老生常谈,但在十年前,丽兹卷入了争议的中心。将近五十名学生不承认丽兹非正式研究员的身份,联名向校方提起对埃尔文的处罚,认为他的恋爱构成了对学生的性剥削,违反了从业要求。
“那时,校方虽然禁止师生关系维系期间的恋爱,但并未同意惩处埃尔文。一方面是丽兹的身份定位存在争议,一方面是对哨兵向导精神状态的优先保护原则。的确他俩都是哨兵,还都是脾气并不好办的那种。但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经常有人看到他们手拉手去看我们的校医向导。
露西指了指窗外:“当时他们就在那个训练场上。有很多目击者。但没有人肯告诉校方那天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说:‘丽兹和埃尔文在训练场上打起来了。我们完全无法动弹。那太可怕了。’因此在教师内部,一直有人认为事情并不象公告中所说的发生口角那么简单。教师们赶到时,两人都已倒地昏迷,一些学生围在那里尝试给他们急救。但连校长也无法连接两人的精神网。
“我们呼叫了急救署,他们有经验十分丰富的战时向导。但他们最终只连接上了反应极其微弱的丽兹,想将她唤醒。当我们如释重负地看到丽兹艰难地撑开眼皮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全体人员震惊了:她一看到昏死在地的埃尔文,喉咙里就发出一声惨叫,那声惨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手脚并用地爬到埃尔文身旁,拍击他的面颊,他没有反应。她用一侧的耳朵贴在他胸膛上,一手摸着他的脖颈。在一阵短暂的失神后,她又开始用手拍击他的面颊,检查他的口鼻。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她把她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显然她再也无法感受到他了。我们不敢看她,也没有人敢出声。我们都希望她能伏在地上哭一场,因为这种沉默实在太可怕了。她慢慢直起上身。突然我们的头脑里传来一阵剧痛,那种巨大的、回荡的震动,好像头脑里敲响了一口巨钟。很多人痛得蹲下身来,肩膀抽搐着,但依旧无人出声。我们知道那是丽兹的场。她是一个强大的哨兵,但正是她的强大把埃尔文和她的精神网破坏殆尽。她爱埃尔文,可以为他去死。但这种爱几乎把他俩都杀死了。我们只能在一片沉默中看着她无声地崩溃,而我们的头脑里回荡着丽兹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