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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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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油瓶走过来,也量了量吴邪的脉搏,又把手背放到他额头上,一言不发。青年知道他心里必有所担心,略整理思路,说道:“我们回去后最好别让吴邪见人,先隔离他一段时间,观察观察……”
“不止。”闷油瓶的脸色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比平日凝重,他停顿片刻,似乎正作下一个艰难的抉择,沉声道:“用地下室。”
“地下室?”青年一惊,追问:“你,你要把吴邪关在里边?!”
闷油瓶没有回答养子的疑问,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青年看着他,还想等他说点什么,直到他起身回到火堆旁,继续翻阅笔记,才叹了一声,小声道:“他……他是你的吴邪。”
“我知道。”
“不要放弃。我每天都跟自己说这句话,虽然除了必定到来的死亡之外,我看不到前路在哪里,而绝望像影子一样紧随着我,但我还是尽力忽略它,努力寻找自己该做什么。盘口的生意还算顺利,铺子有王盟照应,摄影这些半是玩票半为追寻的方面也没有波折发生,我像一条破船,航行在平静的湖面上,等待灭顶的倾覆慢慢接近。”
“时间不多了。这次会诊,我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他说他们也无法断言,没见过这样的病例,或许,属于我的时间还有20年,或许仅剩10天,谁晓得呢?我猜他只是在安慰我,20年,怎么可能?前天输血后我发生了类似排异的反应,还没下床,血就从五官,从手上的伤口喷出来,并带来呼吸困难和眩晕,抢救后才勉强维持住。虽然医院推说可能是这次输的血质不如过去的缘故,但我想这其实是身体的反抗。它已适应了我通过外来补血所做的修补,然后自行抵制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自救。”
“又一次输完血出来,我看着铅云密布的天空,想到了很多事,杭州今年第一场雪要下来了。深冬过去会是春天,但我没有迎接春来的喜悦,这代表又过去一年,时间不多了。我想,与其被动地等待,等待不知何时会降落的死亡,不如主动做点什么。”
“我几乎是贿赂了专家组中的两个核心人物,才拿到他们半推半就的许可,答应为我提供抑制身体反应的药物。这种药物不是稳定的成品,更不可能公开,不论从伦理还是从医道上它都是不合格的。但它的效果已在动物实验上得到证明:可以抑制体内过激的反应,让代谢维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上。毫无疑问,这正是我需要的。尽管已做了大量游说和投入,事到临头,两位专家还是万分犹豫,甚至想反悔,我立刻飞到北京面见他们,恳求说就当为医学发展做贡献好不好?我这么特殊的病例,你们难道不想试试吗?人体实验……他们连忙打断我,说千万不要提这四个字,私下给你,但绝不要再提,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件事。”
“药效比我想象中更好,服用两次后,我就体会到了它带来的强大效果,病痛感一扫而空。我好像回到了曾短暂拥有的巅峰状态,思维清晰,行动敏捷,这让我心底的热望越发迫切,计划也随之成型。临走前,我再次拜访两位专家,他们却不像我这样乐观,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问东问西,并告诉了我一些值得警惕和担心的情况,我听进去了,但不在意。最后,他们问我:吴先生,风险太大,你何必非这样做不可?我没有回答,心里说因为我得到了某个人的消息,他可能在尼泊尔出现,我得去找他,而之前的身体状况是无法远行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等不了十年,我想见他,哪怕只再见一面,这或许是我有限生命里最后的机会。大金牙带来的消息显示,小哥可能在尼泊尔,他为什么不在门后而去了那里,我无从得知;他真的在那里吗?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选择去看看,就像之前所决定的,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做点什么。”
天空隐隐发白,黎明即将来到,吴邪没有再昏睡,靠在垫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青年说话。青年不便说太多,对吴邪的很多疑问都泛泛地敷衍过去。而吴邪虽然失忆,心智依旧聪慧而敏锐,他很快察觉到青年有什么不愿告知自己,于是也很知趣地不再探问,沉默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整个世界一片茫然,所有关乎自己、关乎周围的疑问都掌控在这两个人手中,这让他感到害怕。
如果这两人想对自己不利,自己将毫无办法;就算他们不会对自己不利,自己同样毫无办法,他连自己是谁,有过怎样的过去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这两个人告诉自己的。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儿,被全世界抛弃,而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说今后要和他共同生活。共同生活……怎么听,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他回想自己怎么来到这里,只记得在昏黑的空间中醒来就看到他们,然后被带出来,在耀眼的光芒中昏过来,醒来时,一切就是此刻的模样。
吴邪抱住膝盖,缩起肩膀,形成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像只无助的困兽。
青年看着他,吴邪心里的恐慌和茫然他不是不能想象,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归根结底,这事不该自己插手,更没有权力干涉,关键在族长那里……
他转头盯着养父,看到他已将自己丢下的那本笔记拿在手里,然后朝这里走来。
终于过来了,感叹一声,青年回到火堆边,将这处空间让给他们两人。
闷油瓶挨着吴邪坐下,吴邪浑身一震,有些紧张地往旁边挪开一点距离。闷油瓶察觉他的动作,什么也不说,轻轻将手搭上他的肩头。稍一用力,吴邪就朝他靠过去,头搁到了他肩上。
这个举动惹得吴邪浑身紧绷,闷油瓶轻轻抚着他的肩头,在他耳边低叹了一声,道:“天快亮了,等下就回家。”
吴邪身体茫然地僵硬着,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他本来毫无缘由地信任这个男人:睁眼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说要带自己回家的也是他。但是,张起灵身上压抑的沉默让他感到危险,也让他不敢在这人面前放松下来。此刻,自己和他靠得这样近,从他身上似乎传过阵阵电流,激得吴邪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微微颤抖。
闷油瓶感觉到他的紧张,想说什么,又谨慎而沉默地放弃了,只一遍遍抚着吴邪的肩头,似乎想尽力安定他的情绪。很显然,他并不擅长做这样的事,于是吴邪继续和他僵持着,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才鼓足勇气,颤巍巍地招呼了一声:“张……张起灵?”
他本不是要说这个,他有满肚子疑惑想问,却不敢贸然问出口。
闷油瓶愣了一秒,回答道:“你一直叫我小哥。”
“哦,小……小哥。”吴邪接过话头,决定以后都叫他小哥。
“嗯。”闷油瓶微微点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目光深邃,似乎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他的手也从吴邪肩头慢慢移到他头上,为他理顺睡乱了的头发,再往下抚过他光洁的脸,最后停在脖子上。吴邪屏住呼吸,看着他的眼睛,像被黑洞吸住的光线。这时,闷油瓶露出隐隐的微笑,然后低声说:
“吴邪,如果你是粽子,我就扭断这里。”
如果你是粽子,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这句话里半点玩笑意味也没有,虽然脑中对他的了解一片空白,但吴邪还是本能地知道,这个让自己叫他“小哥”的男人是认真的。
如果自己是粽子,他就会立刻杀了自己。
吴邪感觉他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是那么热,热得像一团火,灼烧着皮肤,突突跳动。但与此同时,这只手又是那么冷,比记忆唯一的所在:那个墓室的底层还要冷,这种冷一直透进自己骨头里,绳索一样扼住咽喉,让他呼吸越发困难。
他动动喉结,勉强发出声音,小声问:“……什么是粽子?”
闷油瓶将手从吴邪脖子上拿下来,看着他的脸,低声道:“怪物。”
这个答案远不够详细和精准,因此吴邪看着他,想等他继续解释,闷油瓶却不再提这个话题,伸手往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说道:“你不知道也好。”
“……什么意思?”明白他不想谈这个,吴邪突然急躁起来,方才和他养子说话时就一再被敷衍,现在连他也在敷衍自己?吴邪皱起眉头,忍不住追问道:“你,你知道我过去的事对吗?你们都知道,我过去是怎样的?!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你们说天亮就走,要带我到哪儿去?还有,什么叫和你们一起生活?!你们想做什么?!”
茫然、焦虑、恐惧……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个瞬间爆发出来,声音也提高了。青年赶紧走过来,轻声安慰,想稳住吴邪的情绪,同时跟养父使眼色,让他说点儿什么。闷油瓶却一言不发,心里回荡着吴邪的疑问。
过去是怎样的?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
因为发生了那些事,因为你做了那个选择,吴邪。
闷油瓶捏着笔记的手渐渐收紧,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些记录。
如果说笔记之前的内容记载了吴邪作为人的抗争和挣扎,那之后的转折,就是一个对此生绝望者着力构筑来生的艰辛历程。
他明知一切可能都没有指望,甚至怀疑这仅是一场无聊的消遣,但他依然去做了,即使数次差点死在这疯狂工程的半途中。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算偏执吗?就算是偏执,那也是燃尽了所有生命与灵魂的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