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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畛域难越 ...

  •   未央宫转满庭宫,魏蘅并未着急直奔宫外,而是去寻仍在满庭宫的温朗。

      长德二十六年腊月十七,容坊坊第一次失火,死伤二百一十九人,符合北野崇扬所写勤日录的记载。至于尚绍节是第一次失火案的伤者,也是失火案后,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伤者一事,魏蘅目前不打算告知施正卿。案件重查到现在,根据目前已知的各种线索,足以表明失火案的不同寻常。

      魏蘅深知,下一次再汇报,他要说的必须是最终结果了。

      还记得陪温朗回家的那天,他们二人不经意间说起失火案,酒过三巡后,温朗痴痴傻傻的老父亲,涨红着脸,缓缓说起了让他们意外的惊喜。

      温朗的父亲温俭原是从夜逍门郎,当年失火,正是温俭所在的夜例巡逻小队最先发现走水。与世人所知不同,其实容孤坊第一次失火案便处处是蹊跷。就算夜深失火,也不会两百余人里没一个人发现才对,容孤坊内有官家差吏常住,夜里也有人看守。令人感到诧异的是,巡逻小队的八人没能救出来一个人,他们冒死相救,无人回应,哪怕是不顾危险背出来了一些人,也无济于事,背出来的人,不论老少皆死不瞑目。如此,八人都没有再赴火海救人的想法。后来火势大到已是神仙难救,等到容孤坊彻底化作废墟,才在天亮后清扫时,发现地窖口下的唯一幸存者。

      此人就是尚绍节,据温俭回忆,当时尚绍节并没有用紫布遮眼的习惯,因为后来容孤坊重建,温俭偶尔路过容孤坊,同容孤坊管事谈起失火的事,管事的人只说尚绍节从不说话,怎么可能给人说有祖传的紫色布条,还用布条遮眼?

      温俭借着酒劲,说了自己所知后,魏蘅下意识问过尚绍节是不是真的眼盲?温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他不用眼睛也看得清。”

      还想多问些细节,温俭又开始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了,嘴里反复嘟囔着:“朗儿去凉州了……凉州好啊……去凉州好啊……”

      不得不承认凉州确实很好,在查到容孤坊与贤桥县主有关后,魏蘅方理解温俭的用心良苦。

      进了满庭宫,没有走多远,魏蘅便看到温朗坐在台阶,垂头丧气朝自己挥手,“你怎么来了?”

      “你不也在外头?”魏蘅耸耸肩,大步坐在温朗身侧。

      二人看着宫婢忙忙碌碌的浆洗打扫,不约而同的侧目而视。

      “查案查案,查到头,尽是些不能招惹的人。”温朗丧气道。

      “与失火案无关的事,不该关心。”魏蘅好心说道,“你素爱干净,该明白的,你是阿郎手下的人。”

      “走罢。”温朗苦着脸站起身,拍了拍衣袍,“本来还专注搜寻着我好奇的事,突然想起父亲说凉州好啊!”垂眸看着魏蘅仰头注视着自己的双目,温朗思绪万千,“我害怕了,魏蘅,那一瞬间我理解了头悬利刃的滋味。”

      冬日地凉,魏蘅冷得屁股都疼了,干脆起身,拍了拍温朗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阿郎把这个掉脑袋的好差事交给了牛中书。”

      “沉流之风的时候,还南王才几岁——”温朗不住叹息,“阿郎怕是糊涂了。”

      话是没错,魏蘅眼珠子咕噜咕噜打转,“可那毕竟是还南王给他起的名字。”忽地,魏蘅眉头一皱,“阿郎不会糊涂,记室参军,可知贤桥县主的父亲是谁?”

      “安垅郡王李恩栎。”温朗不明所以的瞪了一眼魏蘅,“明知故问!”

      “纪菱可是安垅郡王的得意门生啊!解释的通了!你不觉得吗?”魏蘅感叹道。

      “又如何?我不觉得。”温朗不屑道,“还是那句话,还南王不过几岁,他怎么可能为苗维的母亲除去奴籍。”

      “为何一定要是还南王?”魏蘅解颜而笑。

      笑声有点刺耳,温朗左思右想,恍然大悟:“阿郎给你指了什么方向?”

      魏蘅欣慰的抚掌点头,“阿郎说去乐容坊查一查苗曼维。”

      “这——”温朗立即表情凝固,不过他又认可的点头,“说不通的,说得通了。”

      “仍旧说不通。”抱着双臂,魏蘅走上台阶,往最高处而去。

      温朗跟上他,远离了随从侍卫。

      走到宫墙之上,望着远处的守卫将士,温朗开口道:“你的意思是?”

      “我想到牛幼固今日的推论了。”魏蘅往东看去,仿佛整个未央宫都在眼中,“我觉得两次失火案可能只与尚绍节有关。”

      “武断。”温朗不留情的回答。

      “也是,”魏蘅思索片刻,回首说道,“苗维要是返京就好了,可巧,他又没有随还南王回来。”

      无视魏蘅犀利的目光,温朗做了自己的决定,“苗维说过他的身世是心病,我想帮他,如今,倒不是为了他了。魏蘅,知晓父亲是装疯卖傻的那天起,容孤坊的案子,就成了我的心事。满庭宫与容孤坊里不乏与苗曼维一样的反臣之后,若要杀,早些杀了不是更好,何必费尽周折,给了活路,又再下杀手。可是,苗维不仅没死,他还能留在还南王身边,是不是和这复杂的案情一样,好似说得通,又说不通。”

      “是啊,小小失火案就能将长安城中的各方势力一一联系。”魏蘅也是感慨万千,伸手揽过温朗的肩膀,安慰道,“真相已在前方,我直觉乐容坊就是此行的终点了。诶,话说回来,多亏了我们是凉州来的,当真是清清白白,清清白白……”

      “我们同去乐容坊,既然是能让我们触碰的真相,放手一搏罢。”

      “走!搏一个真相大白!”

      “走!”

      二人一扫方才的苦闷,说说笑笑走下宫墙。

      ——————————————

      门前石兽,檐上璃瓦,脚下玉阶,经十几载风霜,依然庄严肃然。

      官服穿在身,乌纱帽置于顶,看似一切如旧,实则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面上镇定,无人能看到他的手忙脚乱,牛幼固停住脚步,举目远望,不由发憷。被偏爱的还南王,似乎也不过如此。然而,还南王三个字还是令他心有余悸。

      曾经一天来多次的地方,不知不觉中变得陌生了。

      北野崇扬如今是见不着了,魏蘅总不能为了查案跑还南王眼前,牛幼固自知自明,他被李长明安排查案,为的就是还南王。

      还南王的属官,施正卿的话在耳畔响起。牛幼固倒吸了一口凉气,隋氏也是还南王的属官。今日,余下的还南王属官,不说步了隋氏后尘,也没几个好结果罢。

      天真以为会有不同,事实总是残忍的可怕。

      胥傲真说他从未失望过,他对一切都满怀热情与希望。他说到做到,他不会对还南王失望,他不会对友人失望,他不会对天下人失望。

      但是,一路走来,每个人都让他失望了。

      他是否能够试着去理解他们呢?

      他们是人,是有血有肉的寻常人,是脚踏实地一步步爬上来的悲哀,是竭尽全力仍旧难越畛域的尘埃。

      比不上他,比不得还南王对他的重视。那么,他们对还南王失望,对友人失望,对天下人失望,也是人之常情罢。

      衬得他们相形见绌,黯然失色,如阳夺目的他,热烈似火的他,于权力更迭中,亲手葬送最后的妄想,于无情屠戮下,故人旧梦分崩离析。

      难以言说的,是什么呢?

      雪竹院中,入眼的是李长逸下令新建的池塘。几番覆雪遮掩,水面无情冻结,自然是什么花儿都看不见。

      今日天好,没有吹风,午时阳光暖照,李承霖面朝外坐在檐下,惬意极了。

      行礼后,再赐座,牛幼固提心吊胆的试图察觉李承霖语气中的丝丝不满,然而,事与愿违,喜怒无常的还南王平静的像换了个人。

      时隔多年,再次跪在李承霖身后,牛幼固挺直背脊,竟难得生出从容自在。

      婢子奉来的热茶入手,牛幼固酝酿许久,将茶水一饮而尽,方放下不再温热的茶盏,说起了此行的目的。

      是求人还是告知,李承霖明显比牛幼固更懂。

      所以,等着牛幼固的只有李承霖依旧平静的问话:“施正卿查出了什么?”

      既然李承霖没有表现出反感,该一鼓作气到底,牛幼固事无巨细的将失火案的所有细节一一道来。不过,牛幼固不知,随着他的描述,李承霖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承霖不知失火案还有苗曼维这层利害。

      事到临头,才意识到怪不得岑商会在来府拜会时提起施正卿,还明里暗里表示安西节度使大张旗鼓满城搜寻失火案的线索实乃操之过急。

      “失火案竟然会与媛媛有关?”李承霖皱眉望向洁白的前方,自言自语着的同时,凝重的表情极快舒展,“失火案发时,本王不在京中,个中详情并不知悉。”

      能说的,关于失火案的,其实没有多少有用的线索。李承霖随口答复了立场,但是,与苗曼维有关的事,还是难以抑制的将他拉回了过去……

      “媛媛不见了,她不在宫里!找不到她!哪里都没有她!我找不到她!”

      五岁的心事,随着隔年的三月雨落,化作脸上的泪。

      齐昌公主说母亲和贤桥县主去了远方,大娘子也一起去了。都当他傻,皇后薨,有什么好瞒着的呢?既然不想说,那就配合着当做不知道罢。

      总有人是例外,不当他是孩子。

      “李偃志不想牵连皇后,自裁明志。”那个人偷偷跑来,告诉了他当时无法理解的现实,“苗曼维因皇后运作,除去奴籍,苗曼维像她母亲,不喜欢我,不愿见你,也不愿接受晞凤救济,晞凤只好暂时安置她在合事院。”

      不算央求,是命令,那个人带他去见了媛媛。

      她说她不愿意看到姓李的人,她说她的父母祖父皆是因为皇后而死,她说不再相见。

      襁褓里就相识的人,是仅有的玩伴,是她来时母亲会让他陪她玩的人。她来了,母亲会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大概是他出生后唯一的作用了。好在她和那些成人不一样,她不乖巧,她不听话,她会和他一起做坏事,被发现的话,她会一人拦下责任,主动背黑锅,不让他受到责骂。

      她幼时的样子已经模糊在了漫长岁月里,她少女时的样子倒是深深烙印在眼中。

      可惜,她不屑他的帮助。

      无数次的有意相见,终于是践踏尽了她最后的尊严。灯红酒绿惹人醉,官妓常用的庸俗脂粉包裹着她的恨意,嘲笑着丢下他给的金银珠宝,也丢下了他。

      “还南王的施舍,贱妾岂敢不从?”

      她说不敢,她敢,她带着女儿消失了。

      沉思良久,平静被再度打破,三月带着婢女进了来。

      “殿下,用些甜汤罢。”

      话音刚落,李承霖的神情瞬间忧郁且带着羞愧,不想被看到,所以,李承霖仰头望向无云碧空,手一抬,阻止了三月奉汤的行为。

      三月心领神会,汤水置于方几上,没有多言。

      而牛幼固瞪大眼睛,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不敢相信此人是三月公公。

      犹记得长德五年的初春,三月公公便消失不见了,无人知其所在。还是在李承霖离开长安几年以后,他突然问起胥傲真有关三月的事,才从胥傲真口中知晓:因为那时李承霖再以死威胁要做庶人,皇帝不答应,但是又怕李承霖像秦城之乱时真的敢自裁,皇帝狠下心把原来不必同隋氏属臣流放闽州乌乐的三月送去了无人的苦地,反正意思就是李承霖活着,三月就活着,不然就杀了。皇帝还特别强调,三月是杀鸡儆猴,李承霖敢死,只要是李承霖身边的人,不论亲卫属臣,都一起陪葬。

      牛幼固不得不得佩服老皇帝了,事实证明病痛缠身的李承霖对这个法子着实没招。那年李承霖闹了好几次,崇喜宴时,由胥傲真做担保,皇帝松了口,李承霖被放离长安,四月份的时候,头也不回的跑去了幽州。

      “草民见过牛中书,”三月看穿了牛幼固的疑问,行礼后,简短回应,“秦王殿下费心将三月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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