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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瑰色红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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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竹院原是喜园的偏院,专为赏竹,李承霖封王入府后喜爱竹,又喜此处幽静,便将其划出了喜园,增添扩建,改为静园。
李承霖说是喜爱竹,他却下令伐竹。
今时今日,除了院内尚有小片竹生,本来繁茂长遍偏院的竹林早就被砍伐殆尽。
故而早些年被前代还南王李恂如题下的诗文没了茂密竹叶的遮挡,略显突兀的悬在花开正好的玫瑰之上:
清风片寒拨绿影,
孤枝带秋举星河。
何如无情长相忆,
待入君梦问愿留。
艳粉浓紫,瑰色红殷,引娇媚蝶飞,并旖旎喷香,与诗倒有违和。
路两侧跪了一地的亲卫,绯袍绿袍交错,如盛春如盛夏,而一身缟素的胥傲真处在其中,也显得违和了。
身着粗生麻衣,头上麻绳成髻,脚下以草为履,一目了然的居丧期打扮,所以当李承霖脱口而出李阔人怎么还不死时,胥傲真很难说服自己:说出这番话的李承霖是无心的。
一时匆忙忘了身侧桐杖,空荡荡的手在看到墙壁上的诗文时,徒然攥紧成拳。
并非责怪之意,只恨他的愚不可及。
如礼斩衰三年,因身处还南王府,帝王又疼惜李承霖的缘由,便应所求,不高声,只得默哭示哀。毕竟,一开始就连能身着丧服都是胥傲真再三上书,请诸同僚求情,才得来的开恩。
李承霖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帝王愧疚悔恨,见不得丧字,见不得缟素,群臣虽谏言阻拦,但拗不过秦王默许点头,至今已经执行了举国不丧的荒唐政令整整五年。
缓步走近院中,看到窦葳与邰塳也跪在阶下,胥傲真开口问道:“你们又如何惹恼了他?”
二人齐齐回头,仰头看到是胥傲真,又齐齐摇了摇头,紧闭嘴巴。
“也是,如今除了我,谁还敢惹他?”说是如此说,胥傲真从他们中间穿过,已经猜到了是谁。
拾级而上,开门而入,缭绕熏香,不留神便呛了几口。
抬袖屏息,不假思索的走入屋中,未走几步,脚下传来异样,垂眸一看,是被摔碎的瓷碗,而湿透地毯的汤药亦是满地。
一窗未开,阳光满照偏斜入室,汤药水迹透湿垂地的朱红青纱,目光稍作停留,竟然不忍落泪,将杯中水泼洒,断了星火。
芩草熏香与苦涩药味混杂许久,若非落在身上的颜色是夏日灼热的温暖,此景,与五年前的那段日子并无分别。
冬月凄苦,不见生机。
向阳的屋里四季沐春,时时燃灯掌烛,按理来说是明亮的,可那时的记忆是不见天光的。那段日子压抑无比,一天到头也说不了几句话,无人敢说,也无人想说。秦城乱,牵连广众,入朝堂,归府邸,所见所闻,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不止是还南王府,整个长安都笼着一层阴霾,每个人都仿佛见不到明日一般。而有些人已经见不到明日了,自然不需要过多惶恐。
死了或许能一了百了,却不知将痛苦都留给了活着的人。
有时会想倘若没有救回他,如今时局当如何?
会更好吗?
并不会。
秦王经手,如神临世,还南王死里逃生,无人不惊于此事。哪怕其中细节详情未对外透露半分,但那以后秦王的话语在很大程度上能超越还南王去左右帝王之心,也算能表知一二了。
曾与他言可为刎颈,胥傲真一直都明白自己所做所为与李承霂的沉默不应无二,皆是在狠狠伤透他的心。
没有想清楚为何会背叛他,并不认为是报复。虽然也心有怨恨,但是平心而论,若想要报复他,方法千千万。只要愿意,利用这份愧疚,能实现更多愿景。需不着违背诺言,需不着让他再无翻身的机会,需不着让自己淌这趟浑水。秦城之乱于胥傲真而言是污点,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的,是将来会要了命的致命弱点。
不过正是因为不清楚为何背叛,才会不知道为何会选择告诉他真相。
隐瞒非难事,齐昌公主与隋奚已死,死无对证,凭着对李承霖的了解,他怀疑谁都不会怀疑胥傲真。
当皇宫里传来噩耗,亲眼见到他合上双眼,胥傲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随之而去。
反观秦王冷静异常,决口不认已死之事,不顾劝阻,大张旗鼓的派人去寻北地神医。到底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神医恰好在长安,仅仅十日,便见证了死人变活人的神迹。
于是便明白了一些事情。
既然死而复生,那就是全新的人,那就重新活一世罢。
可是,他好像至今都没有懂得这个道理,依旧过的悲惨难熬。
去后院的门前跪着北野谨言与北野慎行,他们二人身上刺眼的血色印证了胥傲真心中所想。
他们行礼的同时,胥傲真一言不发的推开偏门,走入了寂然幽凉的竹阴小道。
雪竹院后院是府里唯一还长着竹林的地方,幽静小道曲曲折折,一旁是温泉浴池,另一旁则是观书园。
往深处去反而空旷,竹林尽头是一片空地,四周无树,只有墙边长着的玫瑰独自开放。
此处无人比胥傲真熟悉,曾经他便住在后院。每一朵花,每一株木,是他精心挑选的品种,并亲自照料长大。后院的花严格而论比府中花室,不,应该是比皇宫禁苑的花木生长更佳,也更得李承霖喜欢。
正午时分,空地晒得久了,还有些灼人。
脸颊汗下,胥傲真看到李承霖在无遮挡的午日下晒着,忽而快步走近,直到余光看到跪在地上的顼舒安身上的十几处血流不止的伤口,他不觉凝眉,对着背对站着的李承霖拱手道:“日头大,殿下的身子晒不得。”
听到胥傲真的声音,李承霖手上的动作随之停顿,但是他没有回头,而是在缓过神之后,将手中的剪子用力绞着,一朵又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花儿,被他剪落,怒气无端,单是花儿似乎不解气,他索性连枝绞断,一枝又一枝,原本及腰的丛高,顷刻间低矮。
注意到他突然止不住颤抖的身体,胥傲真重重跪在地上,不停叩首,却只字不言。
身后发生了什么,不需要猜便了然。胥傲真十分清楚李承霖会对他心软,而无力的身体也由不得李承霖继续糟践,手终是无法控制,剪子掉入了绿刺密集的花木中。
漠然转身,李承霖看都没有看一眼胥傲真,脚步轻浮的他,走了几步,便如同找到依靠,疲惫的侧趴在一旁的卧榻上。
“既是丁忧,还说告假,谨言也是不知轻重。”
轻飘飘的声音,瘦削不堪的身体,在阳光下越发显得不真切。
胥傲真敢直视着他的双眼,却不敢说话了。
而李承霖见他许久不语,脸上忽而挂上了笑容。恍惚间连目光都无法集中,也不知到底看向何处,能不能看清。贵为王侯,他生来就不爱低头,哪怕趴着,也会往天上看。
“流云零星,良辰好景,傲真你说是不是?”
“殿下还是回屋休息罢。”胥傲真看到他目光迷茫有些于心不忍,“良辰好景自常在,今后多得是时间赏景。”
李承霖抬手摸了摸自己没有二两肉的脸颊,自嘲道:“还有时间吗?怎么感觉明日我都到不了呢?”
“何苦说丧气话?”
“罢了……罢了……”李承霖微微一笑,翻了身,仰面朝天躺着,“你下去罢,反正明日你会恢复如初,拿你出气他又看不到,也不会难过。”
安静的像个木头的顼舒安拱手一拜,仿若无事人一般,离开了后院。
独留二人,不知过了多久,起了风,拂面吹着,不知不觉恢复了些许气力,李承霖舒了一口气,再次侧躺着,面对胥傲真,说道:“用剪子扎了他那么多下都不吭一声,衣袍都变了色,结果……无趣!无趣!我都要失去折磨他的兴致了,可惜了他的那张脸,下次使刀子把皮剥开看看罢,是不是真的……”
习惯了他所说的不知轻重的话语。顼舒安身上没有一处干净,自然他也没能幸免,不止衣衫,手与面都沾上了点点血星。还说什么剥皮取乐,也不知他在外面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胥傲真一时间也不愿言语偏激了,实在是无法看到皮包骨头的他还要花费精力与自己争辩,他一向是逞强的性子,反正服软的事也不差这一回。
于是胥傲真带着怜惜再次拱手道:“殿下眼下当以身体为重。”
“呵呵……”李承霖听着他那示弱的语气不觉笑了,“傲真,若是我死了,你说是高兴的人多,还是伤心的人多?”
“伤心的人多。”胥傲真毫不犹豫的做了回答。
此话又逗笑了李承霖,结果笑得有些过分,胸腔里的异物有些躁动,上气不接下气之下咳嗽不止。
胥傲真见他咳嗽,自然心急,便挪动双膝,往前至榻前,刚抓住他拼死捂嘴的手,他另一只手则趁机轻轻抚摸着胥傲真热得发烫的脸庞,脸上的表情也很快随慢慢规律浮动的胸膛恢复了正常,咳嗽渐止。
胥傲真忍着眼眶里的泪,犹犹豫豫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手……好凉。”
这幅忍泪含悲的表情算什么呢?
李承霖静静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