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客栈》青见见

46、结束

　　红泥炉上冉冉飘起烟气，窗外雪山一色，白的耀眼，白的巍然。

　　热酒“咕嘟咕嘟”沸腾，打破沉默，王辉转回头，将目光从远处移回木桌上，面前已斟满杯酒。于是，微微颔首回谢客栈老板，端起酒盏，大袖掩面一饮而尽，虽是潦倒时，穿的是客栈赠予的补丁棉袍，王辉一举一动中仍带着世家风范。

　　灼热流过湿润略有些干的喉咙，热意自胸口散开，暖了久坐而僵冷的身体，王辉放下酒盏，看向对坐的客栈老板，青色的发饰、青色的衣裙、皓腕上，两圈青玉细镯，因碰撞发出“叮当”之声，另加通体温婉、闲适的气质，如在春风，尤其在这初冬之际，格外的难得，让人放松紧绷的神经。

　　“这就是我的故事”，王辉为先前的讲述给出结语。

　　当日，王辉凭口型猜出阿九留给他的话是：“西南群山”，这四个字，当即逃往此处，为何能立即猜出是这地，只因此处乃是魔族被镇压之地，他能不知道吗？当初，他就是从这儿被带着逃出去的......王辉不由又回想起分别的那幕，如今倒是犹疑起来，仅仅一月而已，王辉却觉得自己好似已经有些记不清了，阿九是否有嗫嚅？是否有留恋？有后悔？有祈求他带他走？真实与虚造反复交织在每时每刻王辉的脑海中，他设想是他将狐九推向又云神官众人，设想狐九根本没有转身，设想他在推出的那一刻就已经离开......而他又想象着，他瞬移至欢喜阁拉着狐九一路逃亡，在某处乡间小院相依作伴，想象——他拉住狐九一起被妖力推向远方，带着狐九走过三界为其寻药养伤......狠绝的，柔情的，皆因无限的懊悔和愧疚。然而，醒来时分是已躺在一张简朴的木床，灰白的纱帐，烧菜的味道，冰冷的只他一人。

　　寂寥缭绕他，隔间再次安静下来，谁能想到王辉亦或者说——离辉，竟有一日会这般。

　　王辉贴靠上身后的墙，视野自然下移，至膝上，随即从袖中小心地取出银质羽毛样式耳饰和一段流苏状银铃，两样物事可从羽毛下端同流苏上端拼合，王辉置于掌心如是做了，这是他通过家族试炼后选的第一件秘宝，在当年便送予了阿九，王辉噙着笑，想起那夜，阿九......直到，摩挲的指腹触及断裂处。

　　当日，阿九转身飞来靠近他时径直从耳上扯落递与他，不为别的，只因银质羽毛中心镶嵌的千年贝母上绘制了防御法阵可以助他逃脱。真是的，到头来啊——还是回到了他手里，这么些年他到底给了狐九什么？王辉自问。

　　无解。

　　“他有多疼啊”，于是，想象着带入当日的狐九，那个平日抽几鞭子便不住颤抖讨饶的，他的奴儿，自以为忍耐地很好实则到处是坏了规矩的破绽，起初王辉有心将其调教过来，可日子长了每回见他全心依赖的模样也就狠不下心了。

　　王辉喃喃。

　　“其实我不过是仗着为离辉时的度过不少有关妖族的书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原身，想着养着以备后用，就从妈妈手里救了下来。不过是抬手而已的事。后来，将他养成了小宠，用来发泄情绪。对，小宠，任打任骂，和街边的猫狗一般.......”王辉轻声剖析着自己最初的心理，然而，讲着，讲着，哽住，再难继续。

　　良久。

　　“你说，他还活着吗？”无法抑制地颤声问。

　　一直以来，被生母抛弃，被族人嫌弃，被嫡少爷肆意欺辱而无人在意，两世啊！皆是如此。他王辉永远是能被轻易舍弃的那一个，所以他只能靠自己，努力地往上爬，亲情他不曾有，友情他不曾有，最易得到的怜悯之情，他亦不曾被施予......既如此，他就不需要！佯装懦弱乖顺的样子，于是出其不意地占得存活下去的机会；忠孝礼仪，他将自己置于这层皮囊里，成为盛名之下的谦谦君子；而骨子里他自私阴狠、唯利是图、绝情绝爱，王辉清楚地认知自己的本性。

　　不成想，有一日他也会被珍视，被对方视为比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阿九......”王辉低沉自语。

　　是以，他才会这般难过吧，自离别，不，自他，被护在身后的那刻起，王辉想。

　　祈盼地看向救了他，收留他，听他言的老板。

　　客栈老板无名不语，纤纤素手隔着棉布执起炉上酒器，漂亮自如地斟如王辉面前的酒盏。她知道，王辉知道，结局是何，已然注定无法更改，纵使是她，现今也无法将消散的神魂唤回，那只小狐狸已化于自然，在一株草，一朵花，一滴露......上停留，然后被光，被风，被雨抹去。这位客人要的是一份希望。可惜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无名将酒器放回炉上，请王辉饮用。

　　一面启唇，清冽的嗓音滚出：“客人是否还有挂心的人？”希冀减轻王辉的哀伤，“如故事里的王玥小少爷，听着倒是个在乎客人的。”

　　听此，王辉一愣，却是没有想到，如今经无名提醒，倒是想起了那人......

　　岑云秘境里王玥似有些不同于以往，竟然会为了他两次挡在又云神官面前，而且，幻心莲的消息是王玥递与他的，但是，这微乎其微，若是王玥有意揭发他的身份而透露幻心莲的存在，就同为他拦下又云的举动相矛盾，何况，他可以肯定，王家——思及至此，王辉有些动容，他是被选入主家作王玥的陪侍，这一世他有亲生的父母，即使后来耽于因他得来的泼天富贵、家族地位，在十六岁前也是真心对过他的，而主家，经受的那一切他早就经历过一遍，不过，王夫人只会冷漠地旁观任人欺负他，众人的欺辱在他显露天赋后大多变为谄媚，以及，厨房林嬷嬷每夜偷偷给他留饭菜、洒扫福伯私下赠予的药......失去之后才会年轻它的好来。故王家，王玥，是万万不知道的。

　　为何？

　　王辉疑惑，明明是欺负他最狠的那个。思绪转移于此。

　　只一瞬。
　　释然而笑，不是有了答案，而是他王辉已经丧失了去追寻的身份，原因对他来说不再有意义。他亦失了勇气，凝视双手，他啊，他现在的命是阿九好不容易搏来的，他不想再去争什么、问什么，只想找个无人之地了却残生，万一有一日，他们还能重逢......微光在王辉眼眸里闪过，最起码还可以让阿九知道，他有好好地珍惜这条命。

　　思绪回转，王辉启声：“多谢老板的救命之恩，还望能指条路”，修养月余伤势好了大半，恐天道盟等人追踪到此便打算离去。

　　当初逃至西南群山，闯入龙眠山—岐山一带遭遇成群的焰狮兽，强弱分明，难以抵抗，又因狐九而万念俱灰，王辉跪倒在地静等死期来临，却没想到，老板无声出现将他救起。

　　救的过程他并未看见，在老板抓住他胳膊感受到有力在支撑他时就力竭晕过去了。但，能从成群的焰狮兽众毫发无伤，带一个不省人事的人脱身，老板的实力远在元婴之上，或许，更高，王辉想起之后他醒来跟在老板身后走出群山，那娴熟的身姿，无阻的一路.......护他这一月无恙。

　　所以，老板应该能指引他去往何处。

　　不是没想过留在此处，王辉从窗俯视，街上喧闹不已，太热闹了，不利于他藏身。

　　便听，“极北之地无人、神踏足，妖兽鬼魅绝迹，是冰封的场域，若是去了那儿，日日相望的是雪山，相伴的是雪原......”无名抿一口酒，稍稍停顿，继续道：“客人须想清楚。”

　　少顷。

　　“那样我才能时时日日想他，不至于再记不清”。王辉笑答。

　　各人自有各人的选择。

　　无需多言。

　　“如此，最后一盏就当是为客人践行了。”

　　凌空相对，一饮而尽........

　　唯祝前程安好。

　　唯祝生意兴隆。

作者有话说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出自南塘李煜《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