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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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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朝堂之上就如风云一般变幻莫测。先是范明护城有功,连同翊王一起获得封赏,随后大理寺卿文子昂上报流寇动乱一事,关押囚犯将不日斩首,而谢双私用鞭刑一事也终是被埋进尘土,无人知晓。
极有默契的是,丞相谢远道与御史大夫向平章共同参奏河南道大旱饥民无数一事,引来天子震怒,立即拨派监察御史前去河南道查明实情。不仅如此,谢远道顺水推舟,向皇帝举荐二三贤才,深得圣心。同时,就部分流民散布长安城外四周一事,皇帝大手一挥,决定开仓拨粮。
“监察御史官阶虽小,却手握天宪。如此可见,天子盛怒。”下朝回来的向平章歇在椅上,安神香阵阵从瑞兽熏炉中吐出,缭绕于室,“只是,本以为谢相借此安插人脉,我未能想到,他举荐的恰好皆是可堪重用的人才。”
露寒深重的夜,几缕云稀稀疏疏的挡在月梢之上,阻拦不尽那泼下来的皎洁。入秋的夜很冷,风过簌簌,吹起相府内亭柏翠竹的叶子,如同嘤嘤鬼语。
谢双沾着一身血腥味回到相府,前厅内烛光摇曳,可隐隐窥见一个人影静坐其中。他叹了口气,脱下披风递给婢女后抬脚步入正厅。
“玉印可找着了?”阖眼养神的谢远道倏地睁眼,看向谢双。
谢双弯腰作揖后才恭敬地回答道:“并未发现,贼寇说已然沉湖,我不知该信不该信。”
一阵静默,谢双只感觉脑顶正有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着他,像是要透过他云淡风轻的眉眼看破内心,一探究竟。只消一会儿,那坐上的人才开口说了句:“起来吧,子鹤。去休息。”
谢远道起身,拢了拢身上衣袍,见谢双身上并未有伤,便向后房走去。立在他身后的谢双看了看随风而动的烛火,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后随即展开,像是心中已然作出什么抉择。
他扫袍一跪,作揖低头,朗声道:“父亲!儿子有事要说——”
行至门前的谢远道一愣,连忙抓着谢双的胳膊要他起来,可眼前少年固执,一双膝盖像是生根地下,饶是谢远道生拉硬拽也不愿起来。
谢远道见此,不多强求,负手立在谢双身前,静听一言。
“如今河南道饥民无数,大量难民西迁,已有不少徘徊于长安附近,此般下去定会生异。圣上知晓后待监察史禀奏,河南道刺史极其地方官员定会被罢黜。父亲虽贵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高处不胜寒,依附您的多为猢狲而非诚心之辈。何不借此推举徐英等学士贤才入朝为官,为己所用?”
谢远道听罢,只觉得气血攻心,抬手便要冲着谢双扇去——
啪!
见眼前少年不躲不藏,实实的挨了这一掌后,谢远道更加生气,指着谢双的鼻子怒骂起来:“竖子!谁要你同我论政!朝中一事,你我不慎便命丧黄泉,不让你掺和,是我在保你一命!”
谢双皱眉,脸上泛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白皙的脸上也有几道触目惊心的红色。便是这样,他也仍然挺着脊背,迎上谢远道的目光,一字一句铮然地回驳。
“帝王多疑,而父亲权倾朝野。举荐贤能可彰父亲忠心,亦暗表父亲并未好功逐权之人,倘若他日徐英之辈同您分权,可您是他们老师,又怎会与您在朝堂之上兵戈相见?”
“竖子!竖子!以后再敢同我讨论权政,你便回剑南老家,此生休要与我相见!”
一阵怒骂劈头盖脸而来,本要据理力争的少年见此便紧闭双唇,一脸坚毅的看着气得跳脚的谢远道。僵持半晌过后,天边已露朝阳,像是泼在白色瓷盘的一道猩红,照射在相府之中。
谢双起身,作礼告退。
“父亲,该洗漱上朝了。”
厅内无人,只有父子二人沉默相看,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弈,彼此正用眼神攻城拔寨。静默少许,谢远道长叹一声——
“子鹤,我已如履薄冰,你不要后悔。去祠堂跪着,我要你起时你方可起来。”
说罢,谢远道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谢双低头释然一笑,抬脚便去了祠堂。谢家的祠堂修的宏大,却也空荡,飞檐金阁之中只三个牌位,为谢远道父母和发妻,也是谢双的祖父母和母亲。
新香点燃,他跪在祠堂外,一动不动。朝露寒凉,侵入他薄薄的袍服,濡湿他鬓发与纤长睫毛。体弱的小公子看着那三个孤零零的牌位,心中思绪万千,不知所想为何。
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家仆连忙赶来搀扶谢双:“小公子,快些回房吧,大人并非有意罚你的。”
谢双一笑,掸去结在袍角袖口的霜露后说:“在跪一会儿。”
家仆汗颜,不知如何是好:这小公子身体素来不好,若是惹上风寒,那自家大人又怎会饶了自己?一想到这儿,他便低头哈腰的再次去请谢双回房。
可人算不如天算,待谢远道上了早朝回来后,却听得——
谢双病了,好像还很严重。
此刻的谢远道再也不摆出严父的派头,而是急匆匆跑到谢双房内,伸手探向紧拧眉头、面色苍白,昏睡在床的少年。许是少时落下病根的缘故,虽是小小的受凉,却让谢双发了高热。此刻他额头烫的吓人,身体却冰凉异常。
谢远道一滞,想起他儿时的那场高热。一旁诊脉开药的老大夫见此,对着谢远道吹胡子瞪眼一通苛责:“小公子本就体弱,你怎么又让他受寒?这症状,可颇像儿时那场高热...那次...”
那次高热之后,谢双的眼睛便出了些毛病,在漆黑的环境下不可视物,即使点灯,也只能看清模模糊糊的人影。
立在一旁无比揪心的谢远道捏了捏紧蹙在一起的眉头,对老者躬身一礼,正欲开口。老者见状,忙忙对他摆手,极为没好气的呛了一句:“我会尽力,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稍稍沉下心的谢远道才放松些许,随后紧盯一旁瑟瑟缩缩的家仆,厉声询问:“怎么回事!我不是偷偷与你吩咐,我一走便赶紧叫他起来吗?”
家仆紧闭双唇,心中腹诽:自己心疼还要罚!
“这...大人,奴才们确实是去拉了小公子,可,小公子自己说要多跪一会儿的...”
“你!你们!”谢远道气得挥动手臂,发作完后又只能独自一叹,显得颇为落寞,“行。”
这一句,多了几分委屈。
自上朝那日后,谢双高热不退的消息便不知怎的满遍长安,传的沸沸扬扬。人们一边为这个体弱的小公子感到怜惜,一边又暗自狂喜,说这是谢远道贪图银两、弄权是非的报应。
这样大的消息也不自觉的传去向意珍的耳朵,只奈何经过中秋那晚的风波之后,她便彻彻底底的被禁了足,被关在向府中哪也不能去。这下,向意珍只好每日登上向府花园的那处高阁,像相府的方向远眺,希望有一日能再见一抹白衣少年的影子。
如此这般过了几日,例行登台远望的她像是活生生把自己熬成了一块望夫石。
河南道一事很快就有了结局,原来瞒报的官员下狱的下狱、罢免的罢免,贬谪的贬谪,这下便空出许多职位来。而先前早已被谢远道举荐的门下幕僚大才子徐英也仰仗着皇恩出任河南道府刺史,剩下的州府刺史、长史等职位也被提拔调迁的官员们填满。
这一下,此事终于算告一段落。
后来,圣上又闻已有不少流民徘徊于长安周边,便下旨开仓,于曲江处的龙华寺施粥,彰显皇恩。除此之外,还让太子亲临龙华寺,顺势为其拉拢人心。
“父皇,儿臣想同如筠哥哥前去。”
皇帝望着龙椅下首的稚气未脱的小孩,太子李如时正扑闪着自己渴望的眼睛,耐着好动爱玩的天性照着自家太傅所讲的礼数行礼。
鬓发花白的皇帝吞下一粒丹红色药丸,抬起疲惫的眸子看向李如时:“为何要与皇兄前去?”
座下的小孩一板一眼的答道:“如筠哥哥马上前往封地,我想同他多待一阵。况且,皇兄自幼照顾我许多,有皇兄在,儿臣施粥或许会更加稳妥些。”
皇帝叹了口气,起身之时骨节噼啪,发出黄昏已近的叮咛。他拉过十三岁的稚儿,轻轻抚摸他的颅顶,又替他理正衣冠,随后在他耳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时儿,可堪重用。旁人,是你的刃,也是你的棋。”他看了看疑惑的李如时,笑了笑说:“好,父皇准了,去吧。”
是刃,可用来借刀杀人;是棋,无用时需可抛弃。
此刻黄昏而落,暖洋洋的光撒在立在殿外候着的李如筠身上。可他却不觉得暖,只觉得坠入冰窟一般,心中刺骨寒凉。
他低头笑了笑,原来,帝王家无情,是无亲、无情,唯有君臣与棋子。
李如筠抬首时,仍笑颜一句,眉眼间如同清风拂过,却是温暖的。
“谢过李公公通传,听闻父皇龙体有恙,这茶点一类想必吃不消的,劳烦您帮我处理了吧。我便不打扰父皇了,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