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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错落流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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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拎起裤脚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滑的台阶上,一步一步走向监牢。这里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凛狱”,只有犯有谋反之罪的人才会被关在这里,而他们从来没有一个能够活着走出这里的——往往都是满门抄斩。
阴冷阴冷的潮湿气让我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尔诗走上前来把披风披在我身上,我微微一推手,推开了披风,向她摇了摇头。也许是脸上的哀戚之色过于浓烈,尔诗一怔,却很快低下了头。
一个出神间,冷不防一脚踩到了石阶上潮湿的苔藓,身子不稳向后倾倒,尔诗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我的腰,低声说道:“主子小心。”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站直了身子,尔诗不露声色地在我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过往种种皆如泡影,主子切勿伤怀。”我没有作任何表示,径自向前走着。
长长的石阶彷佛永远没有尽头,还是说,我希望它没有尽头,当我到达石阶的尽头,我将带走一个人的性命,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不在乎了,孰料,偶然翻开那风尘往事,却仍旧隐隐作痛。
穿堂风呼呼地打在我的身上,呼呼的风声中好像夹杂着一些哭喊着,愈往下走,听得越加真切,女子的尖叫声,男子的谩骂声,孩子的痛哭声,更多的是那一声声“冤枉,冤枉”,这些声音叠加在一起,宛如地狱里恶鬼的嚎叫。想来也讽刺,这里平日里无半点生气,但只要有人关入,便恍若人间地狱。
一抬眼正好瞄到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的侍卫官林复,他是由父亲一手提拔,安插在“凛狱”中的眼线,若不是这缘故,以我后妃之身,怎可入此。
呼嚎之声声声入耳,搅得我心绪不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问道:“这里关押的人全都是泠……不,岑大人的家眷?”一时失言,我紧攥起了衣襟。
他点了点头:“是。不过,岑大人不和他们关在一起,而是单独关在最里面的牢房中,纳兰大人吩咐过,让我们‘好好照料’。”
我轻轻一笑,爹还真是有些孩子气,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报复当年的一箭之仇。稍稍回眸,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小太监手里拿着的酒壶。还在,就好。
最后一级台阶走过,我稳稳站在了牢底,随着林复穿过长长的甬道,两旁的监牢关满了囚犯,一个个穿着沾满油污的白袍,披散着头发,见到有人来了,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把手伸出来疯狂地捞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场面,忍不住身躯一震,尔诗见状连忙护在我的身前,林复亦对他们加以呵斥,我们也加快了脚步。
走到牢房的尽头,有一个木头的门,林复看向我微微颔首:“娘娘,岑大人,就在里面。我们现在就进去么?”
我的手不禁有些颤抖,十多年没见,我是在害怕,还是兴奋?用指甲狠狠地掐了掐手心,不能这么没用,尔诗说得对,过往种种皆如泡影。
甫一镇定,我点了点头,“好,你开门吧。”
林复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插入锁眼,微微一旋,木门开了,随着门的越开越大,里面的景象一下子全都投射到我的眼里。
里面还有一间牢房,我看见了坐在木头牢笼中的他。我们就这么站在木门外向里面望去,谁也没有先进去,他坐在牢笼中背对着我们,即使听到门开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动摇。
我当先抬步欲进去,尔诗、林复却跟在我后面,我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酒壶酒杯,向他们摇了摇手,“本宫一个人进去就行了,你们留在这里吧。”
林复似还有忧虑,犹豫着说道:“可是,娘娘,这纳兰大人交待的事儿,属下为难啊。而且娘娘千金之躯……”
却被尔诗一下子打断:“淳妃娘娘是纳兰大人的女儿,纳兰大人交待的事儿,娘娘不会做么?”转而对我说:“主子,小心点。”
我欣慰地朝她笑了笑。不愧是我从家里带入宫中的丫鬟,经我这些年的调教,也有模有样了。于是,我手执酒壶走了进去,木门在我的身后关上。
整个房间中就只剩下了我和他,我们中间隔着那木头的围栏,就好像我们穷极一生也无法逾越的障碍。他依旧没有转头看我一眼,生硬的气氛盘亘在我们中间。
末了,我哀哀地叹了口气,试探着说道,“岑大人……”
他的身躯一震,转过身来。我与他的缘分还真是奇怪,当初便是由一个转身开始,如今却也由一个转身结束。我这才细细打量了他:蜡黄的脸色,灰白的头发,脸上还有条条皱纹,法令纹划过嘴角,那是隐忍的表现。曾经我所心心念念的一双眼睛如今却早已失去了往昔的神色,脸上也早不见了那意气风发的神色。
我和他两两相望,相顾无言,却没有泪千行。曾经的爱侣如今却隔着牢狱里昏黄的烛光相望,也许心里盘算的是怎样让对方死。
到底还是我先开了口,“你老了。”话一出口,自己先惊讶不已,这句话彷佛是早就预备在了那里,只等得哪一天与他重见便脱口而出。
他怔了怔,却很快了然一笑:“你却正当盛年,不,应该说是比以前更加妩媚了。难怪这么多年来皇上宠幸的女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你却一直屹立不倒。”言罢,又自失地一笑:“我老了,的确啊。我比你可足足大了二十岁。”
我摇了摇头:“真是奇怪,我当初竟然会爱上一个比我大二十岁的人。”
他反唇相讥:“真是奇怪,我当初竟然会爱上一个比我小二十岁的人。”
当年,多少年前了?好久好久了,久得我都快怀疑那个女孩是不是我,那场风花雪月肆无忌惮的爱恋是不是我臆想出来的。那时候,我才十五岁。
那日,我与家人游园,因我年少好动,只顾追着一只蝴蝶,与家人走失了。上天却偏偏像是有心作弄,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大雨一下子把我淋得透湿,眼见前面有一座亭子,我赶紧跑了进去。
待我狼狈不堪地跑进亭子,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人在那里躲雨。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和他的随从正在里面,觉察到我跑了进来,他转身看向我,我也抬起头看向他,一下子愣住,他留着两撇胡子,眼光犀利,不同于少年的稚嫩,他的身上更有一种成熟吸引着我,霎那间,芳心暗许。
有时候,回想起来,会觉得,那真是孽缘,我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却跨不过的鸿沟——那生生错落的二十年。
也许是父亲常年征战沙场,我与爹聚少离多,从小没有尝过父亲的疼爱,长大后,对于与我一般大小的少年总是没有好感,却对年长些的男子暗暗留意。
他的随从们上前赶我:“去去去,你这丫头别在这里扰了我们大人。”
那些粗鲁的行为却被他制止:“怎可如此无礼,此亭亦非我所有,即使是我所有,难道不可供人避雨,怎可独占。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罢,上下打量着我,我这才想到我全身湿透了,狼狈不堪,一下子脸红了。
我赶紧作了个揖以掩饰我的窘迫,小声问道:“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他似也不放在心上,“岑轩泠。”
我一惊,他竟然是岑轩泠。这名字每次听爹提起总是伴随着暗暗地骂声,他是文臣,爹是武将,他与爹更是势不两立的政敌,每每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且各有党派,爹提起他来总是恨得牙痒痒。一想到这里,我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他竟然是爹的死敌,如此说来,我与他亦不可能有太多交集,心却疼了。
我了然一笑,答道:“原来是吏部尚书岑大人。”
“哦?”他皱了皱眉,满脸狐疑之色,“敢问你是哪家小姐?”
他一定很奇怪吧,我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况且下雨后我浑身狼狈,刚才他的随从对我那般呵斥,定是把我当作了寒门小户,他也如此吧,一个寒门小户的姑娘怎会识得朝廷大员?
我整了整衣裳,含笑作答:“小女乃是骠骑将军纳兰敛晨之次女,大人应是识得。”
“纳兰敛晨。”他默念道,眉皱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