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隘》何衡

4、第 4 章

　　父母都是老幺，自己是独女，直到后辈出生后好多年，江涯都是两边家庭最受宠爱的一个。十五岁前的江涯顺风顺水，以为自己前途无量，梦想着家人能因此享荣华富贵；后来随着疼爱她如待女儿的大伯离世、外婆被诊断阿兹海默症，她终于明白这道算术题不是定程而是追及——一路努力，一路认清现实；时间愈久，离梦想愈远。可是现在出现了一个让她小鹿乱撞的男人，用新鲜得还未摘掉价签的礼物告诉她，他有能力帮她赢得这场赛跑。（C4）
　　纷纷的礼物提前搅动过年的气氛，外公外婆私下偷偷告诉她这次年夜饭聚餐给“那男孩”也准备了大红包，长辈们都催促着要见她的这个“秘密交往的男朋友“。江涯不指望男人会帮她找一个借口拒绝见面——他的意图从送出礼物的一刻起就已经表明，因而她只能委婉地降低男人的预期：“…如果外公没有理睬你的话，不要尴尬，他的听力很不好，你只要多重复几遍就好，我们也会帮你传话给他；如果你觉得被冒犯到，那不是他（她）们的本意，只是交流方式的差异，大家对你印象很好…你可能会觉得非常不习惯，但这就是我的家人。”最后她自觉强硬，于是做个鬼脸以柔和下来。江涯的父母都是教师，算是所谓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姑伯姨舅则大都家庭拮据，出苦力为生。贫穷本身不值得自卑，然而随之而来的或言行粗鄙，或贪小便宜，或无知浅薄，则另当别论。江涯觉得好笑——自己高高在上地不屑种族歧视者愚蠢，性取向歧视者狭隘，那么此刻关于贫富的心虚又算什么呢；而男人只是不慌不忙地将小刺猬感到威胁时杂乱竖起的尖刺捋顺：“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老练的处事技巧把人类变成变色龙，流畅自然地融进各种环境。于是江涯看到在公司决定众人行止令禁，外出尽坐享其成的男人，在她家手脚麻利地帮厨，和哥哥们讨论工厂效益和限量球鞋，坐在外公身边一字一顿地大声回答老人家的问题…她失神于那些画面，他则把工夫下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别墅的事情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显而易见他不仅在做客时进行了有效的networking，还成功地使她的父母跨越个人道德和为子女范的双重壁垒接收下这份过于贵重的赠与。…家庭医生、安保、按摩师…步行范围内的国际学校和顶尖医院…男人把一切都考虑到了。外公外婆终于如愿所有子女都在眼前，大家虽然还不完全适应，但显然已渐渐开启更有质量和希望的生活。他用一池金币为她堆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贫穷带来的种种局限被隔在高墙之外，金钱在象牙塔内熠熠生辉。
　　几周后，出差回来的男人被邀来新家，觥筹交错至深夜，索性留宿客房。江涯心里乱，坐在外面长椅上发呆。对面各个小家庭的窗口明明暗暗像拼图亮块。说起来他加入不过两次，却像直接补进核心位置的空缺，与周围流畅衔接，使人错觉整幅图仿佛有他才完整。有的小窗口黑下去复亮起来，她想，动态的俄罗斯方块比喻更贴切：新落入的方块咬住原有的沟回，一起湮灭。早春的风里仍有寒冬余威，江涯打了个寒颤。
　　男人很快拿了外套出来，被她叫住，两人今天一直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现在可以吗？我有严肃的事情要和你说。”男人配合地收好笑意，整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你明明可以找出色得多的女生可是你选了我。我知道你把我当作庄欣，但我不在乎，因为本来我就是喜欢你的，庄欣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她不在了，看起来我不应该说这种话，可是这是两回事…”
　　“很抱歉提到庄欣，以后不会再有，只是今天要把话说清楚。我想知道你对这段关系的预期是什么，你知道的，你可能对庄欣有一些期待，而我不是她所以能给的不一样，所以我们需要提前沟通确保…”
　　最后她格外郑重，“‘和你曾在一起过‘本身已经足够好，很感激你额外为我和家人做的一切，我会尽最大努力扮演好你期待的任何角色。“
　　坦诚中掺进恭维，她一贯的路数。男人配合地 “哦——“了一声，忽然倾身凑近盯着她：“那你能尽的努力有多大呢？”看着紧张起来的女孩哈哈大笑，重新坐正身体，“我是喜欢你的，即使作为朋友也很喜欢，没有企图。”他夸张地像面对警察那样举起双手自示清白，然后揉揉她的头发，“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