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易楚

4、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阳周城是老秦长城以北的一座小城堡，与长城沿线的亭障驻屯点相比，它毫不起眼，但是，位于城中的阳周狱却是羁押北疆各郡人犯的重要牢狱。
　　奉诏下狱，蒙恬并未被押入大秦的云阳国狱，而是被押送到了这座阳周狱。
　　长城以北均是九原北疆大军的控制范围，隶属上郡的阳周自然不例外。
　　阳周狱中，蒙恬并没有受任何罪，相反，除了恶劣的环境无法改变外，他的一应供给仍由九原幕府按大将军的规格提供。
　　尽管如此，从踏入阳周狱开始，蒙恬便沉默下来，整个人以惊人的速度憔悴苍老起来。
　　接掌北疆大军的王离焦虑不已，却不知大将军为何如此，只能在恐惧与不安之中，继续带着面具，陪着大将军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大将军，朝廷发丧！陛下薨了！”
　　报讯的郡守一进门并颓然跪倒，石门旁的老狱令怔忡着呆立当场。
　　一瞬间，泰山压顶。
　　王离几乎跳起来，冲着郡守愕然质问：“岂有此理！何时发丧？”
　　“今晨……”
　　郡守颤巍巍地从腰间摸出一团白帛。
　　王离冲过去，劈手夺过白帛：“我看！”
　　只看了一眼，王离便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郡守与老狱令吓了一跳。
　　“老狱令，将老夫的救心药给将军服下。”
　　惊慌中，老狱令听到了一句云淡风轻的指令，立刻与郡守一起扶起王离，将一颗硕大的黑色药丸掰碎强喂入王离的口中。
　　片刻之后，王离骤然转醒，睁开眼便一个挺身，跃至蒙恬面前，单膝跪下，拱手恳求：“大将军，再不决断便将失去最后良机了！”
　　闻言，郡守也一个激灵，警醒过来便立刻跪到王离身边，附和：“正是！大将军再不决断，就要出大事了！”
　　老狱令昏昏噩噩地站着，不明白这些大人是怎么了。
　　石室深狱只有一个小窗容阳光透入，然而那一束阳光也只能照亮室中一隅，其余的地方仍是一片昏暗。借着那点阳光，老狱令看到两位大人恳求的那位大将军依旧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幽暗的角落中，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大将军……”王离不明白蒙恬为何如此平静……
　　良久，老狱令听到大将军低哑干涩的声音：“……国府发丧，疑云尽去……”
　　——以蒙恬之名，以蒙氏三代积聚之望，以九原三十万大军，定国之势足矣！
　　——然则，始皇帝已崩，长公子自尽，纵举兵定国，又能如何？
　　——前有北防安危，后有蒙氏忠名……
　　——蒙恬如何举兵？
　　嘶哑苍老的声音在囚室内回荡，幽暗阴影中，散乱的白发簌簌抖动……
　　老狱令分明感受到了大将军心中无法言诉的痛楚正在不断加重……当看到蒙恬抱着头蜷起身子时，老狱令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
　　“陛下，你信人太过，何其失算矣……”
　　——不是预料中激愤悲怆的呼喊，而是绝望而平静的叹息。
　　饶是老狱令早已历尽沧桑，饱尝人世百味，仍旧不忍卒睹，禁不住潸然泪下。
　　——哀莫大于心死……
　　虽然不明大道，但是，老狱令知道，大秦的柱石已倒！
　　当咸阳来使在半夜叫开狱门时，老狱令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平静默然地领着使者前往蒙恬的狱石。
　　使者只有两人，披着黑色披风，披风上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两人却还蒙了面纱，透着一股与秦人风范格格不入的诡谲。
　　老狱令心中只觉厌恶，却也知道无能为力，倒也没有螳臂当车地将本意流露出来。
　　打开石门让两人走进蒙恬所在的囚室洞窟，老狱令利索地关上石门。
　　“做什么！”走在前面的使者一见石门关上，室内又是一片黑暗，不由大惊失色，立刻就要返身敲门，却被后面的使者伸手拦住。后者虽未说话，但是，惊慌的使者却勉强镇定下来，不敢再妄为。
　　“你既然来见我，又何必多带一人？”黑暗中一点火光缓缓亮起，嘶哑的声音却透着令人颤栗的威压，刚刚镇定来的使者竟是两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大……大将军……”
　　一灯如豆，蒙恬神色安然地坐在角落的草席上，双眼却没有看向使者，只是微微抬手：“过来坐，赵高！”
　　一直静立在门前的使者缓缓放下兜帽，解下面纱——正是拥立新君、权势如日中天的郎中令赵高。
　　“出去！”踢了一脚仍然跪倒在地的使者，赵高走向蒙恬，在他的对面坐下。
　　使者慌乱的敲门，门一开便窜了出去，石门再次合上，将一室昏暗与寂静留给莫名成仇的两个知交。
　　“从到阳周狱开始，我就在等你！”蒙恬依旧没有正眼看赵高，双眼微敛，目光低垂，语气十分平静。
　　“将军笃定我会来见你？”
　　“你若不来见我，便是我去见你！总是要见的！”蒙恬淡淡地道，“你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赵高没有否认，但是，冷冷一笑后，他用宦者特有的尖利嗓音对蒙恬嗤笑而言：“可是，我永远不会给你！想知道，就劳驾大将军自己去问！”
　　最后一个字出口，无尽的愤恨之意喷涌而出，在室内来回往复，终于让蒙恬抬眼看向昔日的知交。
　　没有对他的愤恨报以一丝一毫的疑问，大秦的大将军以一种很漠视的态度对如今的权臣冷言：“我自会问的。然而，你是不准备见陛下了？”
　　赵高的神色一冷，抿紧双唇，良久才道：“……是！”
　　——违背了皇帝最后的意愿，杀了他的长子、爱将，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见他的皇帝？
　　“你走吧！”
　　蒙恬断然的话语让赵高愕然抬头。
　　“还不走？”蒙恬冷冷地逐客，“想陪我一起死？”
　　赵高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你不问了？”
　　——他竟如此轻易放手吗？
　　“陛下既有诏书于我，内容不看亦知。”蒙恬冷冷地回答，“你要如何处置，随你！”
　　赵高无言以对。
　　“……扶苏自杀，大将军还敢见陛下？”沉默片刻，赵高开口质问，令蒙恬愕然失笑：“赵高……陛下错信你，我为何不敢见陛下？”
　　“若非你有意护着扶苏，陛下岂会急怒攻心！”赵高厉声指责。
　　坑杀儒生，朝野异议不小，但是，能入始皇帝心的声音有几个？
　　若非寄予厚望的长子与年少相知的蒙恬同持异议，嬴政断不会在意分毫！
　　蒙恬闭上眼，没有分辩。
　　见蒙恬摆出拒绝的姿态，赵高更加恼怒，也无意再与他纠缠，冷哼一声，转身便拂袖而去。
　　一口气走出阳周狱，居高临下，赵高愕然看到一片闪烁的光点。
　　“……那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赵高蓦然想起奏报中所说的“游民军士围于阳周城”。
　　“铮——”
　　一道秦筝之声陡起，悲怆激昂，划破长夜凝重。
　　“……步步尸骨，寸寸山河。六世雄烈，一法巍然……”
　　苍凉壮烈的歌声在黑夜激荡……
　　踉跄两步，双手狠狠掐住粗糙的木栏，赵高只觉得那一声铮铮之音其实都是秦筝铁弦在自己心头狠狠划过才发出的声音。
　　多少年前，章台月下，他看着年少的王子舞动长剑，听着少年在旁拨动筝弦……
　　那时，唱的是“秦有锐士，谁与争锋”；那时，唱的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时，唱的是“交交黄鸟，止于棘”……有时，他们也会交换，然后，年少的王子会一边敲着铁筝，一边用自己曲折万里的声音唱“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唱“风兮雅兮，国人长乐。凤长鸣兮，美如琴瑟”……直到少年忍无可忍地上前救下自己的宝贝秦筝……
　　多少年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