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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龙女(一) ...

  •   龙天生就会施恩布雨,但并不是每条龙到最后都能成神。
      龙天生冷血,没有七情六欲,做事随心而动,如果贸然封神,遭罪的是人间百姓。
      所以,每条龙在化成人形后,就会被父母丢到人间历练,在红尘里摸爬滚打一番,等看透了爱恨嗔痴,开了情窍,能从容面对生离死别后,才可以成为护佑一方的龙神。

      敖月是条早产龙,她在还是一颗蛋的时候,被自己粗心的娘亲摔在了地上,还没足月就破壳而出了。
      导致她比同龄孩子长的慢了一些,别的小龙十年一岁,九岁化形,可她却花了整一千年,才勉勉强强变成了一个头上长角、身后有尾巴的“人”。
      与她同年出生的龙,崽子都生了一窝了,可敖月还没去过尘世,还不懂得感情。
      老龙神也不急,只是拍了拍她的头,告诉她:“不要急,每朵花都有自己的花期,我们月儿的花种在心里,花期很长,还在积蓄开放的力量。”
      敖月睁着一双水杏似的眸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龙对自己的同族都是非常友好,比她晚半个时辰破壳的敖雪经常带着自己的小龙崽来看她。
      小崽们聪明伶俐,陪着敖月到处疯,玩的很开心。
      “月姨姨虽然看起来跟你们一样大,但是她是你们的长辈,你们要让着她,逗她开心,知道吗?”敖雪经常这样告诉小龙崽们。
      “娘亲,为什么月姨姨长不高呢?”小龙崽抬起头,好奇地问,“是因为她不好好吃饭吗?”
      “不是的。”敖雪摸了摸他的脑袋,“月姨姨在等待自己的花期,只是慢了一点,不要急。”
      等小龙崽们从人间历练归来后,敖月终于能化成人形了。
      她拄着自己肉乎乎的腮帮子,惆怅地叹口气:“阿雪,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到尘世去历练呀?”
      “得等你再长大一点才行。”敖雪比了比自己胸口的位置,“长到这儿,就可以去了。”
      “可是别的龙都是化形之后就可以去的呀!”敖月躺在妹妹的怀里,撒娇卖憨,“阿雪,好阿雪,你跟父王说说吧,让我也去看看,我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了。”
      敖雪被她闹得没有办法,思来想去,还是抱着她找老龙神说情去了。
      “寒烟城新来了个小城隍,叫燕离,为人……还算靠谱,如果阿月实在想去历练,可以叫他帮忙照看。”
      老龙神一百个不放心,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小孩子总要放到外面,见见风雨,才能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若是拘泥于龙宫,恐怕敖月此生都开不了情窍。
      敖月在她最年少无知的时候,结识了她妹妹口中“还算靠谱”的城隍燕离。
      “这是你生的小崽子?”没骨头的城隍衣衫大敞,醉醺醺地斜倚在竹塌上,拎着酒坛的手白如凝脂,“长的还挺可爱,过来,叫叔叔。”
      “燕离你要死了是吧?”敖雪愤然瞪了他一眼,“成天疯疯癫癫的!这是我姐姐!你居然敢跟我爹称兄道弟?!”
      “都是同僚,称兄道弟又能怎么样。”燕离抬起狭长的凤眼,小钩子似地看向敖月,“你就是那个一千多年才化成人形的小白龙?”
      他容貌姝丽,带人几分袭人之势,却并不惹人讨厌。
      敖月鼓着腮帮子点头:“对,我就是那个小白龙。”
      “还没开情窍呢。”燕离轻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送到这儿来,是想让本宫帮她开窍吗?”
      “开窍就算了,用不到你。”敖雪没好气地说,“我的意思是让她在寒烟城历练,进度慢点不要紧,平平安安就行。”
      “你这不就是在给本宫找麻烦吗?”燕离拎起手中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完了。敖月心想。八成会被拒绝了。
      空酒坛“咔嚓”一声摔在地上,燕离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留下吧。”
      声音微不可查,轻似一阵叹息拂过。
      敖月眼尖地看到他有泪盈睫。
      她从小跟在老龙神身边,看过很多双神明的眼睛。
      掌管人类幼崽祸福的少司命有一双溪水般澄澈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敖月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欣欣向荣,生生不息。
      掌管日月轨迹,星辰变化的东皇阁下有一双苍穹般浩瀚无垠的眼睛,敖月在他的眼里能看到尘世沧海桑田的变化。
      掌管人间山川大海的河伯有一双被春风拂过的眼睛,温柔慈祥,润物无声,偶尔发起火来又波涛汹涌,看起来危机四伏。
      ……
      神明为何会有一双花落无声的眼神呢?
      空洞,落寞,孤寂,眼前的这个城隍,似乎一点儿都不自在。

      “阿雪。”
      收拾包袱的时候,敖月拽了拽她的衣袖:“为什么那个城隍,看上去那么……那么空落落的?他是不是生病了?”
      敖雪一愣:“他……好像已经病了很多年了。”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敖雪就知道,这个城隍已经废了。
      他的眼里没有光,只有对于死亡的渴望,这样的城隍,用不了几年,耗干了功德,就会彻底陨落。
      没人能填补他的空洞与孤独。
      可敖雪又不忍心让他随波逐流的死去,便顺水推舟,托他帮忙看着敖月。
      她期望着一颗天真纯净的心,能温暖一个神明已逝的灵魂,也期望着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能够在这颗心中种下人间烟火。

      总的来说,燕离是个很负责任的监护者。
      在敖月住进竹楼之前,他就不情不愿地收拾了屋里的空酒坛子,又四处擦了一遍,整理的干净妥当后,才把敖月接了进来。
      偶尔还会伪装成寻常中年男子的模样,牵着敖月的手上街买菜。
      “阿离,那个红彤彤、亮晶晶的是什么呀?”
      燕离淡漠地瞥了一眼:“冰糖葫芦,吃吗?”
      敖月咽了咽口水,心里明白自己是在寄人篱下,斟酌道:“吃……不吃都行。”
      一边说着,一边疯狂地点头,圆溜溜的眼睛里写的都是:我想吃,吃大串的!
      燕离从袖兜里摸出两枚铜板丢给她。
      拿了铜板的敖月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买了一串糖葫芦,还没来得及送到嘴里,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二话不说就抢走了她的糖葫芦。
      敖月目瞪口呆地仰头去看燕离。
      “想吃吗?”燕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色笼罩在阴影里,看起来有些吓人。
      敖月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燕离当着她的面,张开朱红的薄唇,一口一颗山楂,嚼的咔嚓咔嚓响。
      囫囵吃得只剩最后一颗,又拿到敖月面前晃了晃:“要不要吃?”
      敖月被他臭不要脸的模样惊呆了,想到之前点了头没吃到,就摇了摇头。
      燕离果断干脆地吃完了最后一颗冰糖山楂,留了个竹签儿塞进敖月手中。
      敖月看了看手中的竹签儿,又看了看扬长而去的燕离,再看看手中的竹签儿,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一口都没给她留哇!
      去而复返的燕离任凭她扯着嗓子哭了一会儿,才掏出手帕替她擦了眼泪。
      “记住刚才的感觉了吗?”燕离问。
      敖月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感觉……心里酸酸的,闷闷的,笑不出来了。”
      “这种感觉叫委屈,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敖月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奶声奶气颤颤巍巍地问道,“阿离,那还能吃糖葫芦了吗?”
      “能。”燕离摸了摸袖兜,脸色一僵。
      最后的两枚铜板,刚刚已经花完了……
      “……”
      “……”
      燕离赶在敖月号啕大哭之前,冷静地捂住她的嘴,拎着后衣领把她带回了竹楼。

      在燕离坚持不懈的“言传身教”下,敖月很快就学会了凡人大部分的感情。
      委屈、欢喜、满足、愤怒……
      她甚至还跟燕离学了几句骂人的泼妇话。

      自从敖月到来后,燕离很少再去用烈酒麻醉自己了,可他在心事太重,承受不住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喝上几坛,睡上几天。
      等醒过来后,继续神清气爽让敖月深刻体会什么叫愤愤不平与勃然大怒。
      “阿离,你为什么不开心呢?”敖月看着醉眼朦胧的燕离,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
      “嗯?”燕离迷茫地看着她,“本宫……我没有不开心。”
      他矢口否认。
      敖月不喜欢他自称本宫,觉得又傻气又无厘头,抗议过几次后,燕离罕见地没有回怼她,而是笑着摇了摇头。
      此后除了醉酒失言,就都自称是“我”了。
      “不对,你就是在不开心。”敖月执拗道,“我只是没开情窍,但是我不是傻子。阿雪跟我说过,开心是最简单的感情,甚至不需要学习,天生就会,是本能。”
      而你呢?燕离,为什么你会失去自己的本能呢?

      燕离没有搭话,他醉了。
      他赤着脚走到窗前,指了指外面星河灿烂,笑道:“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若是我笑一笑,他就把天上的星月都摘下来送给我,可是我从来都不想要星月。”
      “还有个人跟我说,等他不打仗了,就带我周游列国,让我看看外面的大好山河。可我更喜欢待在房间里,弹弹琴,写写字。”
      “他们都以为自己取悦了我,其实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罢了,虚伪的让人恶心。”
      “傻比——”
      敖月听得满头雾水:“所以呢?她……们对你这么好,你们在一起了吗?产生轰轰烈烈的爱情了吗?还是相爱相杀,你死我活?”
      “……你从哪儿看来得这些没用东西?”
      “话本子上啊!都是这么写的!”
      燕离嗤笑一声:“少看那些东西,对你长大没有半点好处不说,还很容易让你变笨。”
      说完倒头躺在床上,和衣呼呼大睡。
      他喝的是西北守军常喝的烈刀烧,这种酒在数九寒冬最受欢迎,一口下去,肺腑都跟被着了火的刀子刮了似的,全身上下都烧的暖烘烘的。
      最烈,最容易醉人。
      燕离一睡就是三天,人事不省,要不是他还会喘气儿,敖月差点找人把他埋了。
      燕离可以不吃饭,但是还在长身体的敖月不能不吃,昔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龙女饿得头晕眼花,迫不得已出门觅食。
      寒烟城的百姓生活并不富足,邻里关系也寡淡,战争带来的怀疑和猜忌,让人们还无法坦然地放下心中的戒备。
      敖月一口吃的都没找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外的佛塔处。
      龙的嗅觉很敏锐,她是寻着馒头的香气找到佛塔的。
      被葳蕤枝叶筛好的日光斑点稀稀疏疏落在地上,敖月躲在树后,一眼看见了跪在佛前的白衣小僧。
      敖月可耻的心动了。
      这脑袋可真圆啊,光溜溜的,没有黑漆漆的毛发,还会发光!
      龙都偏爱亮晶晶的东西,白衣小僧的这颗脑袋落在敖月眼中,就成了和夜明珠一样的宝贝。
      世人都有头发,就他没有,可见这是个稀罕物。敖月心想。
      白衣小僧膝侧放着一个破旧的木碗,碗里装着一个雪白松软的大馒头,散发着蛊惑敖月犯罪的香气。
      敖月暂且放下白衣小僧脖子上的那颗圆润光滑的“夜明珠”,捻手捻脚靠过去,打算趁和尚不注意,偷了馒头祭五脏庙。
      “小施主。”白衣小僧停止念经,闭着眼睛,手上依旧敲着木鱼,“这食盒里只有一个馒头,小施主若是饿了,拿走一半,给小僧留一半,可好?”
      敖月本来就是在做亏心事,冷不丁听到他说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头喊:“我没吃!我没吃!我就闻闻!没动!舔都没舔!别打我!”
      白衣小僧无奈地叹了口气,拿着馒头站起身,掰开两半,将大的那份儿递给敖月:“小僧不打人。”
      敖月将信将疑地睁开眼睛,犹犹豫豫地接过馒头,在白衣小僧温柔的目光中,狼吞虎咽吃完了。
      “小僧法号释非。小施主家住何处?可否需要小僧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敖月连连摇头,“你可以叫我阿月,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聪明地隐藏了自己的来历和身份。
      莫不是城中大户人家的亲戚?释非眉头蹙紧:“既然如此,小施主就早些回去吧。”
      敖月舍不得那颗夜明珠一样的秃头,搓了搓自己的衣角,扭扭捏捏地询问:“我能不能……能不能先不回去啊?”
      “小施主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啊。”敖月诚恳地看着他,“我觉得你长的特别好看,想多看一会儿。”
      这么油光锃亮的圆润脑袋,她还是第一次见呢!
      “不成。”释非不赞成地摇头,“小施主偷跑出来,家里人怕是要担心的。”
      “他?他才不会担心我呢。”敖月撇撇嘴,“是我担心他才对,他喝的醉醺醺的,都睡了三天了!饭也不给我做,我要不是饿了,才不会偷偷跑出来呢!”
      到底是哪家的大人这么不务正业?居然连饭都不给孩子做!
      释非咬了咬牙,一边儿心疼自己还没吃饱的肚子,一边儿又可怜少小离家无人看管的敖月。
      纠结过后,妥协道:“小施主日后若是肚子饿了,就来找小僧吧,小僧虽然也没有很多东西吃,但是可以把馒头分给你一半。”
      “好呀好呀!”敖月一口答应,“那我有什么好吃的,也带给你,好不好?”
      一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孩子,能有什么好吃的?释非只当她是在说玩笑话,哄孩子似的欣然同意。

      敖月回到竹楼时,燕离已经醒了,抱着胳膊、衣衫不整地靠在门框上,脸色白的几乎透明。
      酒后宿醉,定然是又头疼了。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见到敖月回来,燕离明显松了口气:“我还当你闹脾气离家出走了。过来吃饭。”
      石桌上照旧摆着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很适合长身体的人吃。
      敖月吃的满嘴满腮,脸颊圆鼓鼓的像个小松鼠:“阿离,明天我可不可以带些饭菜,和我的朋友一起吃呀。”
      “你的朋友?”燕离放下酒壶,“今天认识的?”
      “嗯!刚认识!人可好啦,分给我半个馒头呢!”敖月兴奋的手舞足蹈,“他的头有这——么圆,而且没有毛发,看上去亮亮的,像龙珠!”
      那不就是秃驴吗?燕离心想,难怪小丫头片子一身檀香味儿。
      他一贯奉行散养之策,只要小孩子不死,就随便她作,因此也懒得多问,只道:“你随意。”
      第二天天刚破晓的时候,燕离坏心眼儿地早起宰了只鸡,做了一份香酥荷包鸡,让敖月带着见她的“夜明珠”朋友。
      释非看到鸡肉的那一刻,脸色诡异地扭曲了一下:“这是……你家里人让你带的?”
      “昂……对啊。”敖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你要是不喜欢,明天让他做别的?好不好呀?”
      “……不,不碍事。”释非咬牙切齿道。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如此捉弄于他!

      用过早膳后,敖月跟着他在佛前念经敲木鱼,看上去学的有模有样的,没过半盏茶的功夫,就一头栽倒在蒲团上,睡着了。
      释非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脱下僧袍盖在了敖月身上。
      “昔日秦国骄傲放纵的二公子,怎么也沦落到来偏远之地做和尚的地步了?”
      释非抬起头,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青衫美人:“你认识我?你是什么人?”
      “才短短五年的时间。你们忘的还真干净啊。”燕离感慨着,肆无忌惮地靠着佛像,“我是——燕离啊……”
      释非瞳孔因为震惊骤然缩紧:“你不是死了吗?你……”
      “死了又活了,现在在寒烟城做……做点小买卖。”燕离云淡风轻地撒了个小谎,“你夺位失败了,来这儿躲清闲来了?”
      “……算是吧,个中缘由,一言难尽。”释非垂下眼帘,“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燕离冲着团成一团的敖月抬起自己尖削的下巴:“我家的孩子,你若是有空,帮我看着点。”
      “她是你生的?”释非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你,你不是我皇叔的侍君吗?怎么可能……”
      “……难怪你会输给你大哥,就你这脑子,当了皇帝也活不过三年。”燕离牙尖嘴利地嘲讽一番,也不多做解释,“你帮我看着就是了,我可以保你在寒烟城安安稳稳渡过此生。”
      “我皇兄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别说我,你连自己都有危险。”
      “你说这句话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秦国皇室?”
      “……”释非沉默良久,道:“我答应你。”
      一个玩弄了整个秦国皇室,以一己之力把他皇叔推上皇位的人,心智绝非常人可比。
      燕离卸下了名为“敖月”的负担,把身上的大部分钱给了释非,回到竹楼,又开始过他醉生梦死的生活。
      敖月对于燕离的安排没有任何不满,能天天和心爱的“夜明珠”在一起,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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