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默默》张氏矜觉

1、入职

　　张诚然带着厚厚的一沓A4纸进办公室的时候，同事王衡正在收拾东西。

　　他一个月前刚办完辞职，张诚然就是来接他的班的。

　　按道理说，新老师是不会被分去教高三的。谈不上不信任，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班主任换的太突然，对学生对老师都不好。

　　可是没办法，私立高中太缺人，王衡辞职的心又太坚决。副校长游说了王衡三轮，硬是没说动。最后实在不行了，就让刚来的张诚然来接这个班儿。

　　张诚然也不是没有经验，他之前游走在各个机构，给不同类型的学生上课。工资不低，但他还是辞职了。副校长问他为什么要辞职，当老师比干这个工资可低太多了。

　　张诚然当时含糊混过去了，副校长也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张诚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辞职。

　　因为太自由了。自由到，他甚至不知道明天该排几天课，要给谁上课。他没有任何一个同事的微信。

　　这是好事，他想。

　　副校长提前给他打了一个预防针，说这个班的孩子有点儿“特别”。但王衡就没他这么委婉了。

　　“特别难管，说也说不听，骂也骂不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张诚然过了很久都还记得当时王衡说这话的表情，带着一种嫌恶的，好像在说一群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但张诚然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看着这一学期的课表，默默在纸上记下自己的课。

　　他教物理，一个在学生眼里很难的课目。一星期的课也挺少，他也有精力去管理这些“问题少年”们。

　　今天是星期一，他的课在上午第二节。他什么都没准备，也不想讲课，刚开学，没有人会听的。

　　他踩着上课铃的尾巴进的教室，学生们还算给他面子，好歹是安静了，如果忽略那歪歪扭扭的坐姿的话。

　　他环视了一圈，看到了许多双冷漠的眼睛。

　　“我姓张，叫张诚然。”

　　寻常的开头，泛善可陈的自我介绍，他甚至看到有些人已经开始在翻白眼。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定很多规矩的时候，他说。

　　“我不在乎你们要干什么，学不学。”

　　他知道这话很不负责任，但这已经是他想到的最好的话了。他不想叫他们重新开始，也不想给他们灌鸡汤。

　　“如果觉得自己没得救了，就在吊车尾好好儿的活着，想明白自己以后要干什么。”

　　他话说完，鸦雀无声。

　　他把自己的手提包打开，拿出了刚刚带的那一厚沓纸，发给了每一个人。

　　“写下来自己最常看的书，每个人都要写。”

　　“哎，你他妈谁啊。凭什么你说写就写。”

　　一个男生大声地反驳他，但他没有理会，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男生被他的无视激怒，抄起纸张走到他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老子问你话呢！”

　　他比张诚然矮，故而张诚然垂下眼睛才能看到他。

　　张诚然不笑的时候样子很严肃。挑衅的男生心里有些慌，但还是保持愤怒的样子。张诚然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指着他身后的课桌。

　　“去写完。”

　　男生还是不肯走，其余的学生保持看戏的态度。张诚然只是淡淡地，抽出了他手里的纸，放到讲台上。

　　“回去吧。”

　　他的语气和神态，都太不像服软，更像是对一种东西有些失望，所以放弃。男生有些迷惑，皱着眉头退了回去，回去的时候顺带提了讲台一脚。张诚然就像没看见一样，面不改色地继续盯着其他人写。

　　过了五分钟后，他把纸张全都收了起来，沉默地一个个翻看。

　　学生们不太懂这是什么操作，一时间竟然也想不起来打断。就看着张诚然一张一张看着，脸上的表情没有过一丝变动。

　　没有欣赏，也没有失望。就像他对这个班一样。

　　作为老师，该给学生的反馈，他一点儿也没有给到。

　　学生们满头雾水地互相对视，交换眼神，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在找，找一个，可以说服所有人，他们会成功的理由。

　　副校长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明里暗里告诉他，他们放弃了这个班，怎么样都无所谓，唯一的要求就是少惹事。安安静静地毕业，静悄悄的离开。

　　他不会受影响。他本来就是临危受命，将来开脱的理由简直就是一箩筐，随口就能说。

　　他也在想，要不就算了吧，顺从领导的想法，也给自己找个轻松的活法。

　　可就是，良心上总是过不去。

　　他来之前一直在思考，老师的意义是什么？老师的责任是什么？

　　他们说自己没救了，是真的自己认为的，还是别人让他们以为的？

　　可目前来说，没人能给他回答。

　　“其实你们心里都清楚，反正比我清楚。我承认我被迫接手，也承认这是个烂摊子。”

　　沉默了很久，他说。

　　“可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你们有的人都还心存梦想，不该被一棒子打死。”

　　“能让你们还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不多，能体现你们价值的东西也不多了。”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活的轻松点儿吧。”

　　他说完这一大堆，学生们云里雾里，好像听明白了他的话，又好像没听懂。他们从眼前的这张陌生面孔上，感受不到一丝，可以值得信任的气息。

　　人是直觉动物，他们靠感觉来判断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很显然，张诚然长的很好看，好看到，觉得他如果去当明星，说不定会很红。

　　可并不代表那就值得信任。

　　第一节课就这么过去了。张诚然说下课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恍惚。同时脑子里都在想，这就完了？

　　但是张诚然真的一句多话都没有。他只是沉默的回到办公室，把那一沓纸锁进办公桌最里面的抽屉，然后准备明天的教案。

　　“怎么样啊张老师，那帮小兔崽子没为难你吧。”

　　问话的是这个班的生物老师，姓周，叫周晓华。很和气的一位中年人，也是这个班的孩子唯一喜欢的一位老师。

　　“还好吧，都听话。”

　　张诚然对他不算勉强的笑了下，逗的周老师呵呵笑了起来。

　　“我就说吧，哪儿有他们说的那么恶劣啊。他们都挺可爱的。”

　　张诚然点点头，没有说话。周老师明白他的想法，也识趣地住了嘴。同时又对他发出邀请。

　　“张老师，晚上会有教师聚餐，你去吗？”

　　张诚然在纸上飞快走动的笔尖停都没停，头也不抬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去。”

　　周老师瘪瘪嘴，端着他的茶杯子坐回了他的办公椅。下一节就是他的课，他倒是不急，悠哉悠哉地喝着茶，一直到班长来叫他，他才放下茶杯，拿起教科书往教室走。

　　走廊里，小班长看离办公室已经挺远了，压低了声音对周晓华说。

　　“老周，感觉这次来的那个新班主任不怎么样。”

　　周晓华笑眯眯的摇摇头。

　　“不要太早地去评价一个人的好坏。”

　　班长翻了个白眼，忍不住diss他。

　　“你上次也这么说的，结果怎么样？那个王老师简直是我见过最奇葩的人。”

　　“嘿！你小子。”

　　周晓华一时语塞，气不过给了他一脚，被他笑嘻嘻的躲过了，飞快的跑进了教室。周晓华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笑的意味深长。

　　“看来我们的小张老师还不太热情啊。”

　　“热情？”艾侃一口水差点儿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自己的领导。

　　“您说我被投诉是因为我不够热情？”

　　领导听了这话眉头一跳，多年的经验让他下意识感觉不对，果不其然艾侃下一秒就戏精上身，演起来了。

　　“领导，我艾侃，从医数十年，拿病人那是当自己的亲儿，哦不是，当自己的亲生父母来待的啊，领导明鉴呐！我为这个岗位，抛头颅洒热血，是忠心耿耿啊！我…”

　　“行了行了！”领导看不下去了，直接出门儿回自己的办公室了。隔壁检验科的赵襳适时的出来看热闹，他双手抱胸，一边儿啧声一边儿摇头。

　　“没想到啊，作为“骨科一只花”的艾侃同学也会被投诉啊。”

　　艾侃嘴角抽搐了几下，忍住了骂人的脏话，随即又忍不住吐槽说。

　　“他但凡是投诉我专业能力不过硬我都忍了，可居然是个什么，不够热情？我是不是还得给他唱个卡拉OK才算热情？”

　　“安啦，你看我们检验科门诊部，无时无刻不在被投诉。每次内部开会，就像是门诊批斗会。但我们仍然每天积极向上，爱岗敬业。”

　　艾侃被他这自黑式安慰逗笑，又想起了别的事儿，问他。

　　“这刚开学，估计过几天就有学生来集体体检了吧。”

　　“是啊，”赵襳看着科里的小实习生匆匆忙忙地拿了一堆表格出去，笑道。

　　“这次“水云中学”老师和学生一起体检，估计有得忙。”

　　说完他又打量了一遍笑的鸡贼的艾侃。

　　“可是这跟你们骨科又没关系，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们检验科了？”

　　艾侃笑着捶了他一拳，骂到“去你的”。

　　“不是上次你说的吗？检验人少，让我有时间就过去帮忙。”

　　赵襳闻言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

　　“嗐，我就随口一说。”

　　艾侃下意识点点头，刚好有人要找赵襳签字，他对艾侃抬一抬下巴，转身跟着那人进了科室。

　　艾侃百无聊赖地回到自己的问诊室，坐着敲病历。现在是下午，人比较少，他无聊地想晚上回去要吃什么。正想着呢，领导又折回来了。

　　“艾侃，你明天上班儿吗？”

　　艾侃被问的一头雾水，诚实地回答道。

　　“不啊，我明儿休息。”

　　领导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我就知道”的笑容。

　　“你明儿去体检中心帮忙，忙完了我放你两天假。”

　　“不是，”艾侃迷惑，“我一个骨科医生，我去帮啥啊，那儿那么多护士姐姐，她们去抽血不好吗？”

　　“你以为我们没考虑到吗？”领导白了他一眼，“这次市里所有私立高中的体检全分到了我们院，本来人手就不够，更不用说水云中学还商量我们连带教师体检一块儿做。”

　　“所以？”艾侃还是不明白，“我去干啥？”

　　“这次教师的体检抽血，我安排的实习生，但你以前出了名儿的抽血稳，我想让你带带他们，他们不会的，你去帮帮。”

　　领导一看他又要说话，立马开口把他的话堵上。

　　“赵襳作为检验科主任，是来回跑的，我干脆让他去盯学生们的体检，教师的呢，就麻烦你了艾侃。”

　　领导看艾侃还没反应过来，马上转身出了门，脚步快的就像是怕艾侃赶上来了。

　　事实上，艾侃要不是在想事儿，可能还真的会追。但他震惊了，以至于忘了这茬儿。

　　他看着手机备忘录里标注的相亲日期，无奈地笑了笑。

　　得，他想，这回可真不是我要逃避相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