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春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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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地不可居。”
“何日来归……”
有人在说话，可惜听不清那个声音在说什么，断断续续的，声音很快隐没，触觉感受到了风的温度，缱绻又温柔地拂动过眉眼和发梢。
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爬过，像是扑在脸颊上的小虫子，窸窸窣窣的，让人发痒。
什么东西？
虫子？！
床榻之上的姑娘睫毛一颤，猛地睁开。
入眼的，是从顶上垂下的白纱，很长，都缀在了床头，轻薄如烟气，在风中轻轻摇摆。
白华愣了愣，这是哪儿？
她转头四顾，身下是柔软的木床，身上是一床锦被，远处是一束阳光从雕花的户牖里射,入，碎在青石地上，化作一片一片的光，垂挂满屋的纱幔在风中微微晃动，带起细细的香。
“这是……哪里？”
她按动额头，只记得最后化身为剑的场景，神庙之中，从自己身上烧出来的光照亮了黑暗，以身为剑身、魂为剑芒，斩天斩地也可斩神。
那一剑下去，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无识无觉，陷入了混沌的黑暗，直到此刻，感受到了风的温度，感受到了挠在脸颊上的东西微微发痒，才堪堪醒来。
“我不是应该……回到我的世界了吗？”
她又犹豫地来回四看，甚至掐了掐自己的脸，这窗、这床、这摆设，哪里都不像她的那个世界。
“所以我……又穿了？”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又穿了啊……”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下了床。
可是床下并没有鞋子，光脚一触地面便有些凉。
白华刚嘶了一口气，准备找个东西替代鞋，就听到一声呼叫，吓了她一跳，“啊……曾祖母醒了？！”
什么曾祖母？
她猛地抬头，就看见大门之外，站了个轻袍缓带的年轻男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一双灿如星辰的眼，他看向白华，笑容放大，声音都拔高了，“果然，大司命说得不错，今日是曾祖母的苏醒之日。”
祖母？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白华眉毛一挑，指向自己，“你叫我什么？”
“祖母！”
男人笑着称呼这个名字，听得白华脸都皱了。
“你等等！曾祖母什么的……我明明没你这么大的孙子！”白华眼睛瞪圆，瞪着已经走到床边的、这个活脱脱的“大孙子”。
大孙子笑容不减、颀长的身子规规矩矩地站好，然后低声道，“曾祖母可是叫白华？”
白华一顿，迟疑地点了点头，她是叫白华没错。
“那就没错了，白华，光华皇帝之妻。”
大孙子的笑容更深，继续道，“光华皇帝，那是我的曾祖父，他是一百年前的人物了，如今是泰平五年，我是空桑的第四任继承者。”
“我继承了空桑的大统，也继承了您这位祖母。”
白华根本想不通这话的意思，只是疑问，“什么？”
他继续解释，“一百多年前空桑成功复国，曾祖父真岚登位，鲛人在海皇和龙神的带领下回归碧落海……一切都有了不错的结局，只不过您却出了事。”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才道，“您在白塔坍塌后，一直陷入了昏睡，不管这样都无法唤醒，这一睡便睡了无数日月，曾祖父便将您安置于永和宫，日日守护，直到最后他仙逝您都不曾醒来，而后‘守护您’这件事便传到了下一代的子孙手里，一代一代，到我这里，已是第三代了。”
他嘴里吐出的每个字白华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的话，却让白华陷入了巨大的茫然。
什么光华皇帝、什么一代一代守护、什么曾祖母……什么一百三十年后？
瞧着白华说不出来话的模样，他唇角上翘得更多，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我这有一册史书，曾祖母可以看一看，或许您更能明白当下的情况。”
接过递来的一本青皮书，白华赶紧翻了起来，上面照例是她熟悉的空桑蝌蚪文，又歪又扭的一大片。
她纤细的手指按着文字，一个一个地认，看得极慢。
——沧流历九十二年初冬，七杀耀日，伽蓝白塔倒塌，迦楼罗出世。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叶城会战爆发，四月、西荒大乱，五月、潜川血战起……九月，帝都攻城之战……
——沧流历九十三年十月，最终一战，群雄并起，镇七杀于伽蓝，逐冰族于西海。
……
——沧流历九十四年，皇太子真岚登位，新帝废沧流历，改号为“泰启”，启用贤才，重制法典，册封藩王，六合为之震动，诸王到贺，西荒、东泽、甚远如海国，竟有龙神来祝……
——空桑泰启二年，海国皇室诞下麟儿，大加欢庆，帝乃远送至宝，以巩两国友好之情……
——空桑泰启五年……
……
——空桑泰启十七年，帝于永和宫小寐，伴妃三日，妃昏睡十数年于此，并不苏醒，三日之后，帝觉大限将至，翌日传位于紫姬之子，细嘱照看妃，乃独坐宫中，望妃微笑，一夕乃崩……
那些空桑的蝌蚪文，其实对她来说依旧不好认，但白华都认出来了，一行一行地看，从头至尾，没有错过一个字。
“哦，对了，我记得曾祖父留言说，曾祖母认字不多，不如让我来帮您读一读？”瞧她看的慢，大孙子忽然开口，语气里还有点调笑的意思。
可他说出这句话后，忽然听到嘀嗒一声，再想出口的调笑瞬时收回。
因为那一声嘀嗒，来自一滴滚落的泪水。
白华看到最后的“一夕乃崩”，那一滴眼泪就砸了下去，啪地碎在纸页上，晕开一团湿痕。
啪嗒啪嗒，更多眼泪落下，好似落了一场雨。
“哎……你、你别哭啊！”一旁的“大孙子”已然有些慌了，他上去就揽住白华的肩膀，语气都柔软起来，“假的假的，都是假的，我骗你的！”
正红着眼的白华一顿，发红的眼睛去看他。
“都是我骗你的，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他的面容微微变化，下一秒，竟是变成了白华熟悉的模样，那样的眉眼和笑脸，分明是真岚不错。
伸手去擦白华满面的泪水，真岚笑眯眯的，“别哭了，哭多了就会变丑。”
“要不是你早就知道自己要离开，最后还搞什么以身为剑，连个指甲盖都不给我留下，我才不会这么骗你。”
“我总归要出出气的是吧？”
“那日我晚上一步，赶到白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什么都没找到，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痛苦。”
“还好，还好白薇皇后……她凝了你的魂灵，把你送还给我了，然后我还花费了好大的力气给你养魂，再给你塑造肉身……我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所以我骗骗你也很正常的，是不是？”
这一番话说完，其中的关节白华已经懂了七七八八，原来她没有离开云荒，是因为白薇皇后的帮助……然后是真岚的养魂和塑身，才会有现在这个场景。
她擦了擦眼睛，说话里还带着一丝哭音，“呵呵，太.祖母，你可真是我的大孙子。”
“什么太.祖父……连史书都编好了，原来你想骗我，设计了很久啊。”
真岚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笑，“好好好，外祖母别生气了，你躺着虽然没有我骗你的那么久，但的确很久了。”
“有五年哦，你睡了五年。”
“多少个日夜，我天天在你耳边叨叨，又让我想起当初你在白塔睡的十年。”
白华略略低头，“……对不起。”
若眼下不是一场骗局，她又要错过多少时间？就像当年，她错过空桑血火、他独立支撑的十年，错过镜湖底下，他幽幽禁闭的百年……现在，或许就会错过了他的一辈子。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醒了就好。”
他笑起来，揉了揉白华的发顶，“你身体可有感觉不适？”
白华摇头。
“我也感觉非常好！”他牵起白华的手按在自己前胸，笑眯眯的，“看吧，我身体都恢复了，四肢健全，除了带些疤痕，眼下也是个正常人了，所以……”
“……嗯？”
“所以，非常适合繁育后代。”他一本正经。
白华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马上红了脸，一把抽回手，“什、什么繁育……你、你……”
怎么可以这么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脸的话。
“害羞啦？有什么好害羞的，你是我妻子，我是你丈夫，五年不见自然心痒难耐……”他作势还要脱衣服。
“滚！”
白华一脚踹出去，却被他避开了，真岚笑得眼睛弯弯，“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你醒来这一日，我准备了很久。”
真岚已经起身，微笑着对她邀请，“走吧，给你看个东西。”
白华一顿，“什么？”
当白华跟着他走出大殿的时候，就被殿外招展的颜色抓住了眼睛，入眼之下，都是鲜艳的红，阳光璀璨、红绸如海，一时间竟然炫目无比。
“啧，阿华你再晚点醒来，师兄我说不得都入土了。”
殿外的男人笑起来白牙闪闪，白华有一时的恍惚，是大师兄，可西京这样的笑，很久没有见到了。
“大叔，好日子怎么能说入土呢！不吉利！”一个盘发的脑袋忽然冒出来，笑容明媚。
白华一顿，这是那笙？
“娘说得对，大叔要说好话，要祝姨姨天天开心……！”
“天天快乐！”
说着，又有两个小毛头从她身边蹿出来。
“嚯，丫头养的两个小孩儿很机灵啊。”
“那是，我家澄和澈可聪明了。来来来，叫姨姨好。”
“姨姨好！”
两个小孩儿还不到腰高，乌黑的发色，却是水绿一般的眼睛，抬眼朝白华看过来，澄澈无比的眼睛好似天晴下的大海倒影，真漂亮。
“是那笙和炎汐的孩子。”真岚附在耳边解释一句。
白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一觉醒来，那笙孩子都有了？
真岚已经笑着搂住她，嘴里叨叨，“多好看啊，咱们抓点紧生个小姑娘，还能拐到自己家呢。”
白华：“？？？”
“阿华。”
又有一声轻柔的呼唤，她转头，就看见了一身雪白衣裙的年轻女人正对她微笑，白华一时顿住，似乎不敢相信，“璎……姐？”
空桑早已复国，沉眠于镜湖水底无色城中的空桑遗民自然也已苏醒。
“叙旧莫急，你要先办正事啊。”见着白华要跑来，白璎先阻止了她，示意真岚将她带上高台。
白华手心微热，已经被真岚拉着上了高台。
有风吹过，拂动的红绸招展飘飞，发出轻轻的声响，高台之下，从外门到大殿之外，铺展了大片的红毯，御道两侧更是红灯百对、彩灯无数，重重楼阁、浩浩殿宇，皆是红火张扬。
“当年的那场婚典其实没成，这次可以成功了。”真岚轻声道。
原来，是一场婚典。
当年梦华朝还未倾覆之时，他们就有一场大婚之典，那时候，朝堂诡谲、外室动乱，婚典的最后并没有什么太好的结局，如今一百多年后，又有一场大婚之典。
都说“物是人非”，但对白华来说，应该是“物非人是”。
梦华朝的殿宇早已无迹，冰族人高高建起的禁城也已推倒，于今再看的楼阁宫殿，白华都不认识，甚至那座四万六千尺的白塔都坍圮了大半，但身边人还是那一个。
“怎么样，这大婚之典，你总不该再想着跑了吧？”真岚笑眯眯地问。
白华攥紧了真岚的手，也慢慢笑了起来，“当然不跑了。”
时隔百年的大婚之典，比起之前更加浩大辉煌，无数人群、无数欢呼，喧沸和金红色一同展开，铺满了整个世界。
——泰启五年，帝大婚，八方来朝，声震云天。
就在这欢庆的气氛之外，有个衣着大氅的男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大氅之下露出一角的面庞，俊美得让人窒息。
他望着高台之上执手的两人，静静地看了许久，直到看到那耀眼的笑容才缓缓转身，离开此地。
安好便好，开心便好。
是该放下了。
“哎呀，不好意思！”
迎面撞上一个姑娘，对方慌忙道歉，然后惊叫一声，“哎你头发为什么是蓝的？！”
打量了一眼对方，中州人，长裤长衣略显褴褛，一双眼睛闪闪发光，苏摩皱眉，吐出两个字，“鲛人。”
错身便走。
那姑娘愣在原地许久，然后又是一声惊呼，隔着喧闹的人群，他远远听到了什么“穿书”之类的言语，却也不分明了。
有湿润的暖风吹来，吹拂过脸，感受到了温热的味道，他眉头都松开了。
春天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春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