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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炼药 ...

  •   衰老总是不期而至。
      我们很难发现朝夕相处的人什么时候生出了第一条皱纹,长出了第一根白发。我们需要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倏尔意识到对方的容颜已青春不再,时光留下的每一道印记,背后都包含着一条曾共同走过的路。
      我原以为此生不可能在闷油瓶脸上看到这样的印记。
      其实我无法准确地说出“老去”的闷油瓶有哪些不同,但眉梢眼角的改变一点点积累,为他增添了年龄感,令他看起来不再像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而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如果现在一起出门,一定不会再有小孩子叫我“叔叔”却叫他“哥哥”了。
      我看向长桑君的手,与刚进入幻境时不同,这双手粗糙了不少,掌心甚至生出了一层薄茧。我这才意识到,长桑君的调查持续了很久,可能长达数年,只是长桑君的记忆断断续续,才导致我忽视了时间的流逝。
      发现玉矿后,公子稷派兵对这一带实施了封锁,只采了一些样本供长桑君研究。
      公子稷对研究非常关心,时常亲自登门造访,询问进展。由于缺乏突破,长桑君一度感到灰心,公子稷特意将他请到家中,苦苦劝说他不要放弃,且屏退左右,悄悄给长桑君看了一本书——正是小张哥千方百计寻找的《连山》。
      公子稷说,《连山》乃其祖辈偶然所得,代代相传,他虽然半通不通,却也大略看得清天下之势。
      “此书本不应示人,只怕消息走漏引来杀身之祸。”公子稷推心置腹地告诉长桑君,“如今我把这个秘密与你分享,一则你我是至交好友,二则我从书中得知,此玉若使用得当,甚至有起死回生、使人长生不死之效。”
      公子稷表现得非常诚恳,说他虽忝居诸侯之列,且怀有《连山》这样的至宝,却自知志大才疏,不是逐鹿天下的材料。他只想抓住机会得道登仙,远离这朝不保夕的乱世,长桑君也可以借此一偿夙愿,治病救人,名垂青史。
      公子稷一番话说得长桑君怦然心动,再次投入到对陨玉的研究中。那是长桑君生命中一段纯粹而充满激情的日子,他遍访名山,大量翻资料、做实验,一晃又是近十载过去。
      十年间,长桑君的记忆相对稳定,很少出现断档,我推测,这与他当时浑然忘我的心境有关。
      通过长桑君的视角,我翻山越岭、访仙问道、遍览群书,似乎也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十年,好在有闷油瓶作伴,时间不算难熬。
      最终,长桑君的苦心孤诣获得了回报:一名患伤寒病逝的囚犯服下掺有陨玉的丹药后,竟起死回生,恢复了呼吸和心跳
      在公子稷的运作下,长桑君的名号遍传九州,逐渐有患者慕名而来,其中一部分人有幸见到长桑君,获得救治,更助长了长桑君的名望。
      长桑君骤然获得堪比神明的能力,欣喜若狂,愈加醉心研究。他越来越坚信,公子稷口中的“长生不老”“得道升仙”并非痴人说梦。
      我作为旁观者,渐渐察觉到一些不和谐的因素:死者虽然复活,却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全无意识,而且经过一段恢复期后,他们就会“自行返乡”,长桑君曾几次提出接返乡者回城复诊,都被公子稷以各种理由推搪过去。
      彼时,民间对长桑君的崇拜达到了空前的地步,俨然将他奉若神明,长桑君也因此不能免俗地沾沾自喜。我在各色牛鬼蛇神间摸爬滚打多年,很快意识到,长桑君看似这门新兴宗教的领袖,但真正有力量控制“宗教”的人是公子稷。所有丝线都攥在公子稷手中,长桑君只是被装扮成神的傀儡,而他自己尤浑然不觉。
      接下来,长桑君的记忆又变得断断续续,主要事件是他和公子稷的几次冲突。长桑君坚决要求对服药的患者进行复诊,并提出由于后续情况不明,对“不死药”的研究已经陷入瓶颈。公子稷告诉长桑君,病患虽然一时复甦,但寿命很短,往往不出一年便会死亡,要求长桑君继续想办法完善丹药的配方。
      另一件大事是公子稷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按现代人的眼光看,他的症状很像家族遗传的糖尿病。可以感觉到,病情对他的精神状态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自公子稷病情恶化后,长桑君便很少见到他。有一天,公子稷派人将长桑君接到当年开采出玉矿的山中,长桑君惊讶地发现,公子稷依山造陵,竟将整座矿脉包裹在陵墓中,而且和他一同到来的有近千人之众。除了公子稷的军队,其余均是慕长桑君之名而来。长桑君直至此时才得知,公子稷对外宣称“不死药”已炼成,他与长桑君得道后,信徒也将咸遂濡泽、白日飞升。
      长桑君大为震惊,要求面见公子稷,却发现自己遭到软禁。
      也许是预感到大限将至,公子稷不再费心向长桑君隐瞒普通人服食丹药后的下场——重病者貌似痊愈,实则没有神智,宛如行尸走肉,随着时间推移,周身皮肤逐渐发青,开始产生攻击性,以生人为食,与怪物无异。
      所谓“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从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幻境里,长桑君须发皆白,双手粗糙不堪,皮肤松弛。算起来,他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多年来,我与他的喜怒之间始终有一层隔膜,得知真相的瞬间,这层隔膜猛然被刺穿,愤怒、震惊、绝望、恐惧,所有情绪潮水般涌来,逼得我无路可退,只能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几乎喘不上气。
      情绪过于复杂和沉重,几乎将我压垮。除了幻境中长桑君的不甘,还有我对自己的嘲笑:果然自古以来妄图逆天改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本质上,我和几千年前的长桑君、公子稷没有任何区别,我们都幻想自己受上天眷顾,可以与命运一争高下,最终都被打回原形。我想起梦中小张哥的质问:“吴邪,你就是个凡人,凭什么妄想跟他长相作伴呢?”是啊,我凭什么呢
      我痛苦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闷油瓶默默走过来,蹲下身抱住我。触感非常真实,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但我同时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是自我保护的机制被触发,防止我精神崩溃。
      我抬起头,眼前的闷油瓶看起来已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他长出了白头发,眼梢、嘴角堆积着皱纹。我意识到他外貌的改变并不是为了提醒我幻境中时间的流逝,而是我潜意识的忠实反映。
      我想看到他白发苍苍的样子,想和普通人一样,跟他度过一生。
      我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超然。也许终我一生,都无法准备好和他告别。
      视线再次模糊,长桑君的记忆中断了。
      幻境并没有结束,但剩下的信息支离破碎,这也许是长桑君对那段记忆非常抗拒的缘故。我只能结合自己的推测,简要地将当时的情况记录下来。
      长桑君被迫继续“不死药”的研究,那些一心飞升的信徒自然成了绝佳的小白鼠。他们自愿服下丹药,在对长生的期盼中逐渐尸化。也有少部分人提出过质疑,无一例外被处死并挂在青铜树上作为献祭和示威。
      不久,公子稷病死,死前仍抱有侥幸:也许某天“不死药”真正炼成,自己还可以起死回生。然而乱世中,他的领土很快被吞并,对长桑君等人丧失了控制力。
      长桑君开始并不知情,他被幽禁在陵墓中,与世隔绝。
      变化一点点产生。失败的实验品原本由军队负责处理,如今渐渐无人过问,负责看守的军队越来越少,补给也越发供应不上。终于有一天,所有军队撤走,离开前,他们封死陵墓,将长桑君和其余人抛弃在墓中等死。
      长桑君明白,追悔已然无用,除他以外,绝大多数人都服食过丹药,尸化只是时间问题。长桑君清理了前殿的一间耳室,想办法将所有服药者运过去,然后将本已安葬在青铜棺内的公子稷的尸首拖出,一并封入耳室。
      长桑君原本打算用青铜棺从内封死墓门,防止不知情者闯入放出活尸,但棺椁太重,剩余的人力不可能搬动,最后只得用一口木棺拦在门前。木棺本是公子稷待两人羽化登仙后,专门为长桑君的肉身准备的。
      长桑君要求众人将他活着装进木棺,他要亲自“守墓”,以赎罪孽。
      我看见的最后一幕,便是长桑君躺在棺中,有人将棺盖缓缓阖上,然后,周围陷入全然的黑暗。

      结束了。我又回到了幽暗的墓室中,仰躺在闷油瓶怀里。伴随手脚的感觉一起回归的,还有席卷而来的痛感。我的喉咙被血浆糊满,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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