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指尖》臻心如馥

4、雨恨云愁

　　这一次，殷皓没有沿山路走，而是攀下山谷沿谷底的河道走。追兵怎么都想不道谷底会有河道可以通过这片山岭，所以很快他们就把追兵甩掉了。

　　殷皓和杨幂二人暂时也算是安全了。

　　“来，赶紧上药。”殷皓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几株野草。

　　见杨幂一脸不惑，殷皓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选择从这里走？！”

　　杨幂因疼痛而失色的脸挂上了一抹难得的笑意。

　　殷皓接着说：“这种植物喜阴，多生在山谷。算你走运，真让我找着了。”为了减轻杨幂的痛楚，殷皓寻思着找些话题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若非因为杨幂受伤，他绝不愿多与她攀谈，因为她总能让他产生异样的感觉，甚至是不安。殷皓这么认为。

　　殷皓小心地抬起杨幂受伤的腿，然后用指在伤口周围轻压，问：“疼吗？嗯，这呢……”在确定了伤口的范围后，他把刚才找到的草药塞进嘴里，嚼烂了又小心翼翼地为她敷上。最后，他又撩起自己的外袍，在里面的长衫中撕扯下一块来为她重新包扎伤口。

　　对自己，原来他也可以这般专注。杨幂呆呆地看着他出了神，眼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猛地抬头，四目相视。虽然一直以来，杨幂在殷皓面前都不曾像个姑娘般矜持过，甚至还说过很多唐突的话，但此情此景下，却不由地教她面红起来，心头也像藏了个小鹿般，噗通噗通地跳。这种感觉是从没有过的，是惊？是喜？是怒？是羞？她自己理不清楚，也无力去思忖。

　　“不比在家，将就着吧。”

　　杨幂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看了她一眼，似是叹气地说：“这样和出来的草药，效果更好。折腾了两天，外面的长衫肯定脏，而内衫是白色的，不容易感染。凑和着吧。”

　　原来如此。杨幂心里有着从未有过的甜蜜。

　　入夜前，殷皓在溪旁找到一处岩石丛，两人就在此稍作歇息，明日一早起来再赶路。
　　他弄了一些枯柴回来升起火，然后转身又走了。

　　“殷——皓！”杨幂敷了药，又休息了一些时刻，气息逐渐调和了。她急急把殷皓唤住。杨幂不怕黑，她只害怕一个人的感觉。

　　“嗯？”殷皓以为杨幂是因为伤口疼痛，关切地看着她。这反倒让杨幂局促起来。

　　确定杨幂没事，殷皓才说：“我去弄吃的。”

　　“嗯，小心点儿。”杨幂声音也极尽了温柔，收起了所有的凌厉与锋芒。仿佛被下了蛊般，一切都不为自己所能控制，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感觉。不过，自第一次见到他，这许多的不可思议并不曾间断过。杨幂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何。

　　什么也没说，殷皓纵身越入丛林中去了。

　　不一刻，殷皓就提了一只兔子回来。雪白的兔子，毛茸茸的，像一团雪球，甚是可爱。兔子受了惊，眼神怯怯的，很是让人怜爱。杨幂看得心里生疼生疼的。

　　“我们，我们不吃它，行吗？”杨幂望着殷皓，试探着问。

　　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兔子一眼，殷皓什么也没说就把它放了，然后又转身进入树林。

　　不消片刻，殷皓又提了一只山猫回来。那猫的眼睛像极了人的眼睛，带着愁怨。杨幂实在不忍，但碍于刚才兔子的事情，又不好开口。杨幂正为难着，没想到殷皓居然把山猫也放了。
　　杨幂愣愣地吃了一惊。

　　“不是正合你意吗？”没等杨幂开口，殷皓就抢白。他无奈的口吻中夹杂着几分戏谑。

　　杨幂暗暗咋舌。

　　“在天完全变黑之前，最好把你不吃的东西一次过说清楚！”殷皓像是在下命令一般对她说。

　　杨幂被殷皓极为认真的样子逗得“噗哧”笑出声来。

　　殷皓脸一沉，斜了她一眼。

　　赶紧收起笑，杨幂一脸尴尬地说：“呃，其实就是普通点儿的……”

　　“直说哪些是你吃的!”殷皓黑着脸，打断了杨幂的话。

　　杨幂其实不是娇生惯养，只是可爱的东西她不忍心吃，恶心的东西她又不敢吃而已。杨幂向来就如此，她并不认为自己这是挑吃。

　　结果，那一天的晚餐就只有鱼和山鸡。

　　“似乎很不错。”接过殷皓递过来的烤鸡腿，杨幂颇为赞赏地说，心里是无限欢喜。

　　但，殷皓依旧无语。因为杨幂已无大碍了，他不必再为减轻她伤口的疼痛而借故生出这么多话题了。他们之间本就不应该有更多的交流。他这样想着，刻意与她拉出一段距离。

　　看着殷皓回归漠然的脸，杨幂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他心里本就没有她。若没有这些不速之客，他应该已为人夫了；而她，如今可以如此接近他恐怕已是上天眷顾了。

　　这是一顿格外安静的晚餐，只有齿间发出的咀嚼食物的声音。

　　两人各怀心思。

　　夜凉如水。

　　殷皓与杨幂也已歇下。

　　虽然杨幂此前与春织两人经常偷偷离家，也去过许多地方；但在这样的荒山野领里，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地过宿，杨幂还是头一回。然而，因为有他在，她便觉得分外踏实。

　　杨幂行动不便，为了照顾她，殷皓只好在她身旁躺下；但殷皓又不想再与她有更多的交集，因此又在心底暗自拉出一道距离。

　　杨幂平躺在石上，看着天空中的繁星。虽然她此刻已是极端疲惫，却又了无睡意。而正背对住杨幂躺着的殷皓却已闭上双眼。但，是否已入睡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你睡着了么？”她轻轻地问。那头，没有回音。

　　一定是累了吧。也该好好地睡一觉了。杨幂心想着。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咫尺天涯。

　　杨幂情不自禁地轻声叹息。

　　这样的夜晚不只一次。在山谷的这些天，殷皓与杨幂每晚都是这样并排躺下，却又无言以对。除非夜里杨幂有什么不适或需要，否则，殷皓留给她的永远只是一个冷冷的背。

　　杨幂的性情大多都是遗传自她的母亲，敢爱敢恨、敢做敢当、风风火火、潇潇洒洒；杨幂的容貌大多也遗传自她的母亲，早已出落得婷婷玉立。杨幂双腿受伤之前，前来千霞山庄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即使是杨幂的双腿受伤之后，上门提亲的人也仍大有人在。那些人或是慕了千霞山庄的名来，或是慕的杨幂的容貌或才气而来，当然也有人是真心实意地因爱慕杨幂而来的。然而，杨幂却从未答应过。因为杨幂清楚，他们都不是自己所爱的那个人。直至遇上他。可惜，他并不在那些上门提亲的人当中；相反，他是带着他的未婚妻一并出现在杨幂眼前的。上天，既然安排了她能够与他相遇，却为何又注定她不能走进他的生命里头去呢？

　　如果这是一条永远没有出口的路那该多好。只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会多留一丝念想与她。想到这里，杨幂的心是揪着的痛，仿佛被人用刀划了许多口子，撒上盐，然后揉在一起，死命地搓。

　　那种疼痛，远比毒蛇咬伤来得剧烈。杨幂死命地忍住，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放开手，念想就会随着风飞去了，自己就不会再记着他了。”

　　泪落无声。因为杨幂无能为力。

　　“殷皓。我冷……可以靠过来么？”那头，依旧安静。意料之中。不曾抱有希望，因此失望也不会那么明显。

　　杨幂还是忍不住轻轻地把头往他的背靠去……他的背好宽，好温暖，但却像罂粟，让人恋上了，就舍不得走。她偷偷地享受着这窃来的片刻幸福，竞越发觉得心酸，泪水也越发不可收拾。无声地哭许久，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衫，不知他能否感觉到？

　　是她太不知廉耻了么？是她在刻意勾引么？杨幂在内心一再地遣责着自己。只是，从回廊里，她把他急急地唤住的那一刻起，她就已介到殷皓和寒楚云当中。杨幂觉得自己亏欠了寒楚云。是的，他们认识在先，订婚在前；他们是青梅竹马；而对于自己，他甚至不曾愿意多看她一眼。为何自己却又偏偏还要介入到他们当中去呢？

　　然而，她是真的很冷，真的很难过。她与他可能穷尽一生就只有这短暂的交集了。回去后，他就永远都是寒楚云的了。到时，连一丝非分之想都不会留给她。

　　但是，这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亏欠寒楚云吗？杨幂在心里苦苦挣扎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杨幂以为殷皓睡着了。其实，没有。一直都没有。他只是装作睡着而已。殷皓也不明白，他是在骗杨幂，还是在骗自己。只是，不可以的，他只要多看她一眼，他就忍不住多一分不安分。眼观鼻，鼻观心，不见或许就不变。

　　在骗谁呢？自从认识杨幂以来，他的心思就在不停地变化。第一次相见，他就分明感受到杨幂眸中异样的光彩，虽是略带忧伤，却并不颓靡；自己当时不敢多加留意，是因为怕自己会被她吸引。要知道，他这一辈子，只能有楚云一个妻。十多年前，他就已经这样对自己说。在走廊里杨幂对自己说了那一番匪夷所思的话时，自己却又觉得这女子锋芒毕露、任意妄为；同时，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她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想那般美好。当她拉住自己的衣角，阻止自己去救楚云时，更加觉得这个女子自私，对她甚至有了一丝厌恶的感觉。然而，当追兵突然来袭时，她的临危不乱又着实让他刮目相看；她甚至可以为了掩护他人逃生，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是他难以想到的——看上去那么刁蛮任性的她，其实内里有这样的气度。这令他不得不佩服。当他们在一起对付那些追捕者时，他心底里确确实实有过那种惺惺相惜的感慨。在对手面前，他们互为默契；在生死面前，他们不离不弃。她的从容，让他欣赏；她的倔强、好胜，惹他担心；她的隐忍，却揪得他心痛。即使这一切，他都不愿意承认，但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因为他曾经向寒楚云承诺过这辈子不对别的女动心——哪怕他在作这个承诺的时候还不只是十岁、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然而，身为一个男人、身为一个将领，他得为自己的承诺负责。这是他爹从小就教他的。

　　只短短两天，怎会这样？

　　她或许是有些许任性，但却又十分善良；她或许是那么不教人省心，但却也有温柔的时候。她看那些兔子啊、猫啊这样的小动物时，眼神里是无尽的怜爱。那一刻，自己是真的不敢多看她一眼；因为害怕自己一旦看见，便会忘不掉。她身上有刺，一不留神就会扎伤别人，他知道；但她却也是任情任性，敢爱敢恨，甚至，还极尽细腻。如果说寒楚云是梨花般娇柔、温婉，惹人怜爱的话，杨幂就是蔷薇般尖锐、高傲、倔强，却又那样的热烈、奔放，同时也有着极致的细腻，看上去极其矛盾的她，有时甚至会让人有点欲罢还休。

　　不是说好不再想她了吗？为什么每晚入睡前，脑海里的全是她的一颦一笑？

　　自己，这算什么？他无奈地摇摇头。

　　楚云，此刻在哪里呢？能顺利到达五里铺吗？换了陌生的环境能适应吗？饮食按时吃吗？她若是知道他和杨幂在一起会怎样呢？杨幂，她又为何这么傻呢？明知他不可能再给予她什么，为何还要这样折磨自己？杨幂，她如果不是那么执着，或许就不会让他那么心痛了。

　　不是要想楚云吗？为什么又变成杨幂的？殷皓啊，殷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没完没了？沙场里，你的决断到哪去了？

　　“皓……皓……”

　　是杨幂在梦里叫着殷皓的名字。

　　她的心意，他知道。可是，他根本就不能回应。

　　她靠着他的背，她眼泪落下的瞬间，他的心却被揪得很疼。从来都没有试过这样疼痛的感觉。面对千军万马，他从来都没有退却过，但在杨幂的眼泪面前，他却有了平生以来第一次的怯场。

　　清晨。

　　杨幂一如既往地在一缕香气中醒来。

　　“醒了？还好吗？”

　　“嗯。”殷皓的主动问候让杨幂有点子出乎意料。

　　杨幂略略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她，真的好吗？双眼都哭肿了。

　　“来，吃早饭吧。”

　　是鱼汤。这些天，烤鱼倒是常吃，杨幂只是没想到在这荒山野领他居然能熬到汤。

　　“辛苦了。”

　　杨幂带着伤这样跟着自己在野外颠簸着，应是吃尽了苦头吧。这样的环境，也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好吃的，天天只是捕些猎物，然后生火烤来吃。只是，杨幂必竟是女儿家，不比他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人，这样的大热的天时，天天吃这些烤肉，确实有些难为她了。他今天特意费心为她熬了鱼汤。没想到，杨幂居然能体会到他的用心。因为宽慰，殷皓嘴角露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弧线。

　　“吃过就赶路吧。”殷皓故作平静地说。

　　“累了吧？” 虽说已过处暑，但天气依旧炎热。他的背，早已被汗湿透。杨幂心里有点愧疚。若不是因为自己，他可以不必那么辛苦的。

　　殷皓不以为意：“再胖点也不怕。”

　　他只是不想自己过于自责才这么说的吧？如果他不是先有了寒楚云，那该多好。

　　“你，后悔吗？”话刚一出口，杨幂就后悔了。

　　他不语。

　　杨幂啊，杨幂，何苦又要这样为难他呢？不是说说好放手的吗？你该知足才是啊。你们也算是相遇过，相识过，共同经历过了；你已经偷偷地享受过这原不属于自己的幸福了。就不能让这仅有的交集多一点快乐吗？

　　“后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杨幂心头为之一震，继而，苦笑着。是啊，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只是，为什么当自己亲耳听到时，会是这般难过、苦涩？他一直都是讨厌自己的。不是吗？在他眼里，她只是个飞扬跋扈，爱耍手段的坏女人而已。留下来，只是为了信守承诺罢了。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了。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让杨幂极为难过，心痛得无法呼吸似的。

　　一路沉默。

　　中午，两人在一棵老树下休息。

　　“在生气吗？”殷皓先开口。

　　“不会。”杨幂淡淡地扯了个笑。

　　良久，殷皓才又说：“别当真，开个玩笑而已。”

　　“唔？”杨幂真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殷皓又说：“刚才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没想你竟是这么在意。”

　　“玩笑？”面对杨幂难以置信的反问，殷皓耸了耸肩，表现出非常无奈的神情。

　　不管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她都愿意相信。因为只有那样，她才可以不至于那么难过。

　　“饿了吧？我去找吃的。”

　　“最好是水果。”杨幂试图让气氛看起来稍微轻松一点。

　　　　“当这是集市呢？” 殷皓没好气地说。

　　看着他这般表情，杨幂笑着点头，道：“你不是一向都很厉害吗？”既然，命运只给了他
　　们这样短暂的交集，就让它多一点欢笑，少一些忧伤吧。杨幂这样想。

　　确定杨幂没生气，殷皓心里舒了口气，继而，也笑着说“就知道摊上你准没好事。”

　　杨幂笑而不语，心里却想，原来对自己，他也是会笑的。

　　不一会，殷皓就带回来很多水果。

　　“我说了你一向都很厉害的。”杨幂带点使坏地说。

　　殷皓也知道杨幂是在试图缓和气氛，于是也接过她的话，说：“你也不差嘛。你的五行阵
　　法还真让我开了眼界。”殷皓顿了顿,突然又说：“倒真没看出来。” 语气里有点戏谑的味道。

　　“不然呢？你以为我只会刁蛮任性？”

　　他眉毛一扬，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许久，他才又认真地说道：“你的阵法开阖大气，千变万化。说真的，很精彩。若用在行军布阵中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若你肯三顾草庐，我倒不防考虑是否做你的军师。”

　　“小女子，倒嚣张；才给三分颜色，便想开染房。”他打趣着说。

　　“真金不怕火炼。今个儿小姐我是心情好才许你机会的，过了这村可就没那店了。你可是想好，莫要后悔。”

　　他继续是笑而不答。

　　一路上，两人都极尽小心地不去触碰那敏感的领域，努力地找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谁也没想到，这反倒让彼此谈得极为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