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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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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郎君放心,我必不弃你。”
此言确发自肺腑,却并非来自什么莫须有的崇高道德感。丁翠薇不是扶弱济困的活菩萨,之所以还愿意收留俞泽,从头到尾不过因个“利”字。
富贵险中求。
闺名清誉是很紧要,可它换不了吃也换不了穿,如若毁损些许,就能换来些实实在在的钱财利益,那何乐而不为呢?
且论起来,俞泽并不难伺候。
那些出身富贵的世家公子,大多清高,孤僻挑剔,就连曹安考上解元后也未能免俗,多添了几分自视甚高的骄傲。
可俞泽与他们都不同,他素日只安静躺着,从不多事,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除了提出单独备副碗筷用餐以外,对其他吃穿用度,并无额外要求。
无论这是走投无路之举,还是他骨子里的谦逊温和,至少不让人讨厌,且丁翠薇到底孤单久了,生活中乍然多了个活物,能同她说话搭腔,倒也能打发些寂寥时光。
只是如今多添了张嘴吃饭,花销便愈发大。
丁翠薇独木难支,只得同俞泽讨个主意,
“为救郎君,我花光了积蓄,又新添了外债,且为能时时回来看顾病情,还不能走远了务工,进项都远不如从前……不如当几件郎君的随身物件,来解眼前燃眉之急?”
俞泽眼底的不耐烦一闪而过。
除了块玉翡,他确还随身佩了条镶金玉环蹀躞带,里头装了佩刀、砺石、哕厥……等物,他非常确信的是,若非自己还吊着口气,只怕此女早就将它们据为己有。
醒来这两日间,此女好似生怕他是个忘恩之人,三不五时就要提及救命施恩,付出了多少代价云云……他听得实在耳朵都要起茧。
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上头也并无明显身份标识,如若可以用其换来几日耳根清净,当便当了,俞泽漠然点了点头。
丁翠薇见他应了,忙不迭将那堆物件捧到他面前挑拣,眸光晶亮着,用指尖将其一一拂过。
“寻常百姓人家吃饱都费劲儿,唯有郎君这般的金贵人,才会在穿戴上这般讲究哩,瞧这哕厥与带钩,镶金嵌玉的,一看便知值不少银子……”
俞泽强忍呱噪,耐着性子嘱咐,
“先将其砸碎,再拿去当。”
?
砸?
好好的物件为何要砸,当铺掌柜个个都是人精,保存完整的物件尚且都要压价,若将碎金裂玉捧上去,那便更换不回什么银钱了……丁翠薇心中腹诽着,正想要辩上两句……
可对上男人清明剔透眸光的瞬间,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深意。
她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素来过得拮据,若乍然拿件贵重之物去当,旁人见了必定生疑。
单让人晓得她收留了个伤患事小,可若让俞泽的生死对家查到蛛丝马迹,追杀围剿到此处,那麻烦便大了。
钱财与性命孰轻孰重,丁翠薇拎得清。
只是手握石块,砸向那块晶莹剔透的白玉哕厥时,她不免还是一阵肉痛,砸完又弯腰拾起查检一番,而后欢天喜地递到俞泽身前。
“郎君瞧,我力道控制得极好,这白玉哕厥虽碎了,可豁口并不大,裂口也不深,若拿去当,必还能值些钱呢。”
俞泽丝毫不觉有何好欢喜的。
在世家勋贵眼中,如若沦落到要靠变卖随身之物,才能换得口粮果腹,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也只有这市侩民妇,才会觉得占了便宜,为此沾沾自喜。
他眼底含着讥诮,面上却笑得春风化雨,“甚好。”
——
虽是枚残缺的哕厥,可丁翠薇未免吃亏,特跑了镇上的三家典当行,令她没想到的是,此物竟换来了足足十两银子。这个数额,可令寻常一家三口吃香喝辣过上半年。
“这料子光滑细腻,油润亮泽,乃是上好的和田暖玉,如若未曾破损,价格至少翻上十倍。”
当铺掌柜将其怼在透镜下,翻来覆去地观看,嘴中再三道着可惜之语,又夸丁翠薇运气好,竟能在河道边偶然捡到此物。
不过是块用来挑解衣带绳结的哕厥,价格竟就如此不菲,由此可见俞泽的家底之丰厚。
那哪儿是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那分明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丁翠薇愈发觉得自己未救错人。
这十两看着多,实际上却不经花。
当初为挽救俞泽性命,丁翠薇让苏大夫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所以单在药铺还债,就去了七八两,想到今后免不了还要些养护费用,余下银钱她也没敢乱花,只在镇上给俞泽添置了不少东西。
此人出身富贵,平日里吃穿用度定是顶顶好的,在手头有余钱的情况下,她想尽力让他在养病期间过得舒心些。
如此这般,今后待他病愈了,才会愈发感念她的恩情。
空空的背篓,逐渐被各种各样的物件塞满,直到丁翠薇觉得肩头沉得几乎背不动,这才预备打道回府,还未走几步,迎面便遇上了孔春。
孔春乃镇上商户之女,是丁翠薇以往在镇上做活时相识,因年岁相当,二人逐渐熟稔,有些交情,她一把将丁翠薇拉到个偏僻巷口。
“薇娘,若再碰不上你,只怕我要亲去桃源村寻你了。”
丁翠薇免不得解释几句,“家中的猪染了猪瘟,丁叔近来又犯病,我一时走不开,只怕接下来两个月都没法来镇上做工……你着急寻我,有何事么?”
孔春伸脖张望了番,眼见四下无人,才由袖中掏了封信出来。
“这是曹安由京城给你寄来的信。他不好直接寄给你,或也晓得你心中还有气,便寄给了我阿兄,托我转交给你,你看了后,好歹写封回信给他。”
丁翠薇望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面上隐隐显露出几分嫌弃,“写这劳什子回来做什么,莫非他不知我识不得几个大字么,且我同他已无甚好说,今后若再写来,直接撕了便是,免累得你在中间传话。”
孔春晓得她的脾气,也不敢将信强塞过去,只仔细观她神色,小心翼翼劝道。
“薇娘,我听阿兄说,会试虽还未开考,可曹安已在京城的诗会雅集上崭露头角,获得不少高官青睐,入仕当官是迟早的事,你们相识甚早,他对你又如此有心,就算入门做妾,他也必不会亏待你的,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么?”
“无甚好考虑的。”
丁翠薇答得极快,语气斩钉截铁,为以绝后患,她甚至又添补了句,“你阿兄若要给他回信,就说我已另有了心仪男子,此生非那人不嫁,让曹安今后都莫要来沾边。”
“倒也不必说这样的气话,这短短月余,你上哪儿去结识旁的男子……”
“天上掉下的,河边捡来的。总之我说有便是有,你照说就是。”
眼见天色不早,丁翠薇不愿再耽搁下去,嘴上搪塞了几句,而后颠颠肩上沉重的背篓,抬脚匆匆离开。
镇口的车夫一如往常在吆喝凑客,平日里她只充耳不闻,可今日路过时,脚下的步子却微微停滞,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舍得花钱坐车,照常走回了家。
于叔正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动作僵硬地朝圈中撒着鸡食,望见丁翠薇回来,立刻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前伸手接过她肩上的背篓,他有些被这重量惊到,憨傻的脸上尽是关切与心疼,“薇娘累,快……快歇…”
丁翠薇走了一路,脸色都有些发白,可还是扯起嘴角冲丁叔笑笑,“这算得了什么,薇娘一点都不累。”
比起累,丁翠薇更多的兴奋。
她向来节俭,从未如今日这般花过钱,哪怕不是花在自己身上,却也有种出手阔绰的喜悦。
她接水洗了把手,用巾帕简单擦拭了番额头与脖颈间的汗渍,都顾不上做饭,就先拎着背篓踏入房间,迫不及待与俞泽分享起今日的见闻。
她惟妙惟肖模仿着当铺掌柜的神情,说到兴奋处,手脚都一同比划,透着几分傻气……
这种十两银钱带来的快乐,俞泽显然很难感同身受,只觉她眼皮子太浅,未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依旧耐着性子听着,偶尔也会温言应合几句。
“为让郎君睡得更舒适些,我特买了新被,是用今年的新棉弹得哩,盖上去可暖和了,换下的这床正好给丁叔盖……又买了几本杂书……剁了两斤上好的牛腱给你补身……”
俞泽用眸光一一扫过,除了口头上赞她贴心以外,当时并未想太多,可当夜晚来临,眼见她依旧坐在烛光下,取出那双破旧的布鞋缝补时,他忽觉心头涌上阵烦躁。
他按捺再三,终是蹙着眉头问出了口,“……添买了那么多东西,怎就不知给自己换双新鞋?”
丁翠薇埋头缝鞋,拈着针艰难穿过鞋面,压根就顾不上抬眼看他,只道了句,“你莫嫌它老旧,若将就将就,它还能撑过今年春夏呢,又不是钱多了烧得,岂能破了就换,坏了就扔……”
身周一切簇新的俞泽,闻言后只觉心头燥意更甚,一口浊气憋闷在胸口,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在榻上微微翻了个身,脆弱的床架便发出咯吱刺耳的声响。
委实见不得她这幅抠搜模样。
又不是没有余钱,再换双鞋又花得了几文?
不过是她自己没苦硬吃,实则与他不相干。俞泽胸闷气堵,阖着眼怎么都睡不着,只听得她将针线活收了,又去隔间烧热水,又过了半晌,塌前传来她的声音。
“郎君暂且莫睡,容我先给你洗澡擦身,脱光了衣裳会有些冷,我已端了盆炭火进屋,如此好歹会暖和些……”
?
脱光?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俞泽蓦然睁开眼,就见丁翠薇倾身上前,直直伸手就要掀被,他颇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就往塌边躲。
丁翠薇却并无丝毫不自在,脸上不见半分羞腆,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煞有其事说道,“苏大夫可特地嘱咐过,伤口不能捂着,需定期涂抹药膏,更换绷带。再说了,你以为昏迷不醒时,是谁给你擦身更衣的?”
俞泽后知后觉想到这茬,怔愣望着眼前女子,神色微僵。
“躲什么?”丁翠薇无甚所谓耸了耸肩,
“该看的不该看的,实则我都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