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隐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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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碍……”他低低开口，轻摇摇头，声音平淡如常，身子却几不可察地微颤了一下，“我已经服过药了。”
他用袖子拭去唇边的血迹，怔怔地看着手心袖口晕开的一片殷红……竟似那夜她与他诀别之时身穿的那一抹凄艳。疼痛排山倒海的席卷而来，让他一阵一阵的眩晕，眼前骤然黑了一下。
“九爷……”谨言望着他额头上的涔涔虚汗，愈来愈惨白的脸色和眼中闪过的一丝黯然，低了头，默默攥紧了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想到自已刚才冲口而出的那些激烈言语，心中很是懊悔。
“九爷，雪大了，到屋里去休息一下吧。”石伯上前推动轮椅，一边嘀咕道，“我看，根本就不该到这山上来。高处极寒，湿气逼人，本来这几日九爷身子就不好，怎么受得了？”
“只有这里最清静隐蔽，不到这山上来，还能到哪儿去？小月一直在四处打听九爷下落，西域三十六国，只怕都零零碎碎查探过二三十国了，就连天山脚下逸儿住过的那间医馆，之前她也曾找上过门去，如果撞见了，岂不是更麻烦？幸亏咱们事先都放了消息，让各路人马都不得透露九爷行踪。”谨言冷哼了一声，“我就不明白了，她和姓卫的好好过他的日子，还找九爷做什么？难道让咱们看看他们夫妻现在多恩爱幸福？还嫌给九爷找麻烦找得不够，非要把这条命搭上才罢休？”
“九爷，老头子也觉得，月丫头若找来，见也就是了，为什么非要避开？”石伯道。
见？他努力平复急促的喘息，轻轻笑了一下，只觉胸口翻滚搅动，一时滚烫一时冰凉。剧烈的疼痛让他无力出声，他的手紧紧地撑在轮椅上，微微扬起头沉默着。
见了又能怎样？不过徒增伤感而已。他知道她的性子，若是让她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又怎么可能会心安理得的幸福？他绝不要她有一丝一毫的愧疚。若她爱他，早已选择了他，若不爱，要这份愧疚又有何用？她的有情有意，从来都是只针对一个人而言的。
那日小月生产后卫无忌赶到石府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和卫无忌相拥的画面，听他们诉说彼此相随的思念和夫妻间的情话，那一字一句重重的压在他的那颗心上，逼得他喘不过气来，泛起一阵阵的钝痛，他又怎么能承受那二人投来的充满同情和内疚的目光？他是莫循，他有他的骄傲，他虽然为她放弃了原则，放下了身份，但这种自取其辱的事，他做不到。
傻小月，既已说过了相见无期，又何必这样苦苦寻觅？相见，争如不见……
石伯看着他勉强撑起的身子和背后已经被冷汗湿透的衣衫，只觉心中阻滞如堵了一块巨石，轻叹一声，解了外袍轻轻搭在他身上，沉声道：“既然已决意再不相见，便是已经放下，那九爷就不要再管他人的闲事了。能帮的都已经帮了，从此各安天命，再不相干，认真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正事。”
放下……又怎能放下？因了她，他竟明白了何谓情之所钟，而在他明白之前，错过就已成定局。不知从何而起，因何而钟，只是拿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也不愿放下。对他而言，家世、名望、财富、性命……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置于掌中，踏于足下，弃之身后，唯独她不可以。
他只要她开心快乐，既然给不了爱，他所能给予的也只有那一片自由的天空，远远地看她自由飞翔，只在她不慎跌落时伸手接住她，任何可能让她不快乐的理由，他帮她清除。她若是受伤，他亦会。他不后悔，若她注定是他的劫，他甘之如饴。
石伯和谨言推着轮椅入了内庭，这一层是一间宽敞的书房，有楼梯通往下层。谨言先沿楼梯而下去里间准备，石伯推着他进了书房右侧一个窄窄的小屋子，说是小屋子，其实不如说是个木箱子，像盖屋时用的吊篮，石伯关好门，拉了一个铜铃铛，小屋子开始缓慢的下降。
黑暗中，熟悉的情境袭上心头，他嘴边浮上一丝清浅笑意。
这个小装置原是古灵精怪的她弄出来的，顾虑他腿脚不便，那日在落玉坊，她第一次带他乘上这个玩意去楼上包厢看歌舞。木箱内很窄，她跪坐在他身旁，仰起头，嘻嘻笑着凝望他，仿佛痴了，忽然间竟大胆地凑过来，闭起眼细细嗅着他身上的清淡药草香。她的脸近在眼前，温热气息拂面，沾染在他眉梢鼻端……静谧的空间里，好像能听到怦怦的心跳，不知是自己的，或是她的。他不禁定定回望着她，蓦地，她睁开了眼，他一惊，怔怔挪开视线，却不禁嘴角轻扬。她面色绯红，睫毛轻颤，娇羞微笑着，眼中漾起一片温柔。
心下一暖，与小月的过去，并不全是悲伤，小月……
他曾经，离幸福那么近，近得只有一步之遥，但终究，是错过了。
这微笑，这柔情，这娇俏的凝眸和温言软语，现在，都属于另一个人。
他说过不会后悔，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愈来愈尖锐的疼痛和蔓延至四肢百骸的酸楚，一点一点的侵蚀着他的人，他的心。
他知她心中另有所爱，他做再多也只是暗处相鼎，了无痕迹。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他想做的，与她无关，与人无尤，他不需要她报答，甚至，他不希望她知道。
有太多事，他不希望她知道。
就像——
他不希望她知道，他双腿已经废掉，更要承受七日瘟残毒发作时椎心刺骨的疼痛煎熬。
他不希望她知道，四年前消逝的那个脆弱的小生命。
他不希望她知道，从她负气离开建安，他心急如焚命苍狼印和西域一切势力翻遍整个大漠寻找她之时，便已开始亲自设计，并着人修建了这间立于天山半峰的屋苑。决定待她回来的一日，便放弃一切，与她隐于大漠，过着平淡逍遥的生活。这间只属于她的——“莘园”，而今却好似一座华丽的孤坟，埋葬了他所有的期待和美梦。
这一次，残毒竟发作的格外厉害，他的身体仿佛越来越沉重，从腿上没入骨髓的钻心剧痛，侵袭到四肢百骸，胸口如同被利刃翻搅，撕心裂肺，他紧蹙着眉，轻轻颤抖着，开始有些喘不上气，勉强扶着轮椅边，身子却慢慢弯下去。
石伯急急俯身，小心地将他扶到榻上，一碰之下便惊觉他身上冷得象冰，慌忙吩咐道：“谨言，烧好炭炉，再拿个新的薰球过来！”
当一切都安置妥当，老头子捋了捋被角，默然望着榻上那个鼻息微弱，因疼痛而昏睡过去的人影，那样惨白的毫无生气的面色，饶是他一向刚强冷硬，此时也默默红了眼眶，轻轻低叹。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脸色惨白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
那一年，为了避免孩子入宫，小月软硬兼施逼迫着他为她催产，他别无选择，震痛之下甘愿冒极大风险答应了她的请求。小月诞下的那个男孩，由石伯亲自护送到天山，他在处理完石舫的一切事务后亦匆匆赶来。
孩子早产，先天不足，再加一出生就千里奔波，舟车劳顿，身子孱弱无比，两个月后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数日不退。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施针，喂药，草药薰蒸，用冰块降温……仍药石无灵。他忧心忡忡，烦躁不安。自接掌石舫以来，无论何等危急境况之下，他一向冷静自若，除了小月生产那日，石伯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焦虑，失控，甚至是……恐惧的样子。
他不愿假手于他人，亲自不眠不休守护了那个孩子四天四夜。那个气若游丝，心脉衰竭的小生命，脆弱地躺在那儿，他竟毫不顾及会伤及自身根本，而将所有内力一丝一丝耗尽，渡给那个孩子，去疏通他的心脉，延续他，哪怕是一点一滴，一分一秒的生命。
而那个孩子，终究还是去了。
他枯坐在榻边，望着那个冰凉的小生命，悲痛无言……心力交瘁，神魂俱裂下，整个人虚弱不堪，终于身子一歪，神气耗尽地晕厥过去。
这一昏睡，就是三天三夜……他也是这样面色惨白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
在小月的孩子到天山之前，医馆里曾收养了一个男孩。孩子父亲是名西域胡商，在建州做生意时与一名汉族女子成婚，后因得罪了当地的官吏，被陷害而遭追杀，两人一路逃回西域时，胡商在半途被追兵杀害，怀孕的妻子受了轻伤，又身染疾病，竟然坚持到了厚墨，在医馆诞下孩子，不久也撒手人寰。这个男孩比小月的孩子大了三个月，神情活泼，眉目间也十分相似。
从昏睡中醒来之后，他让石伯抱来了那个孩子。
他接过孩子，抱在怀中，目光中满是温柔慈爱，静静凝视了片刻，低声道：“从此——他就叫逸儿。”
转过头，他深深的看着石伯，吸了口气，语气虽轻却无比清晰地开口：“我希望，小月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如果上天要惩罚的话，我甘愿一个人来承受。”
世人只知“逸”字代表超凡脱俗，卓而不群，隐遁的意思，却不知，它也有散失、亡失之义。这个名字，是在纪念那个小小的生命……那个得来不易，却最终失去的儿子。
所以，他觉得自己是欠了他们一条命的。
所以，他会答应帮助卫无忌假死遁世，远离朝堂争斗，与小月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所以，他会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以身试毒去救卫无忌，让他活过来。
小月最想要的幸福，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卫无忌……他是小月最爱之人，他能给小月幸福，他必须好好活下来，他们，在未来还可以有好多好多个孩子……
这，是他欠小月的。
更何况，卫无忌是南朝皇帝手中的一把绝世利剑，锋芒过处动辄几万人落地，以前铁血杀伐毕竟是为了自卫而战，可日后难免不会沦为皇上穷兵黩武，西扩征伐的利器。南朝历经多年战争，国力已不如前，如今民间的苦楚，只要留心的人都能看见。战乱频生，苦的便是天下百姓，对西域小国来说更是如此。既然利剑肯选择隐世，他自然愿意相助。
石伯望着榻上那个鼻息微弱，面色惨白，因疼痛而昏睡过去的人影，叹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他想，若是老太爷在，也必会发出一声感慨吧，他的痴，竟犹胜当年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隐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