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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心锁 ...


  •   梳洗完毕,换了衣,莘月来到前厅、人未进屋,已闻到一股浓郁的羊肉香味,刚立在门口,便听见一声朗笑,“夫人,快来!”卫无忌叫着,冲她一招手,“看我今日亲自下厨,为你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烤羊肉,羊骨汤!”她笑着迈进屋,只见桌上已摆了好几盘菜,他正撸起袖子,在炭炉上嗞拉嗞拉地烤着肉,忽地手掌一翻,一把小刀割下一块肉塞进自已嘴里,又利落地割下一小块,俯身喂向一旁的逸儿,看着那明晃晃的刀伸进孩子嘴,她倒了口凉气。

      “喂,小心——别割到他!”她绷着脸奔上前,待他收回刀,一把拉开孩子,顺手轻轻在他背上敲了一记,“哪有你这样喂孩子的?真是……”

      “这烤羊肉当然该趁热立时吃,才最为香嫩嘛,为夫的身手你还信不过?”他一脸不以为然,手起刀落,又割下一块,塞进她嘴里,“来,你也尝尝!草原上新宰的小悬羊,肉质不肥不瘦,配上龟兹人的孜然,焉耆人的胡椒面,刚刚好,怎样?”他盯着她,一脸期待的表情。

      “不错,好吃!”她一边嚼一边点头,称赞道,“想不到,在西域三年,你的厨艺倒是大有长进。”

      “想不到,夫人竟还会夸我,真是荣幸之至!”他捉狭地看着她,嘴角溢出丝笑,“我还以为,自从咱们孩子进了门,你眼中心中最在意的——就只有他了,对为夫我都不冷不热的,大不如前,我还真吃这小家伙的醋了呢!”他捏了捏孩子的小脸蛋,孩子顽皮地冲他眨眨眼。

      卫无忌一个转身,将烤肉起炉入盘,端上桌,笑道:“你不问我,为何今日要亲自下厨做这么多菜?”

      看到他眼角的飞扬之色,她心中一宽,也抿着唇笑起来:“不是说给我庆祝生辰吗?”

      “你记得?”他惊叫,似乎颇为泄气,轻哼了一声,“昨儿还探过你的话,你睡得模模糊糊,明明没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嘛……还以为你忘了,本想给你个惊喜呢!”

      “我是忘了,”她忍住笑,一脸无辜,“是逸儿告诉我的,他说你今天要给我庆祝生辰。”

      “逸儿,过来!”他佯怒地,一拍孩子屁股,“居然这么就把你爹给出卖了,罚你今天不准吃肉!”孩子格格地笑着,逃到莘月身后,轻拽着娘亲的衣裙。

      “来,坐,”他笑着拿出一小坛酒,放到桌上,“前日一个商人从中原带了批菊花酒,给我弄了一坛,虽比不上一品居的,但,总算有几分家乡的味道。梅姨已经将酒温好了,今儿下雪,正好喝了暖暖身子。”他斟了两杯酒,饮了一口,将另一杯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凑到嘴边小小啜了一口,甘醇清雅,有淡淡的的菊花香,已经是那么遥远的味道了……第一次喝到它,还是初到建安之时,城郊小树林。

      她轻咬了下唇,挥去心上别的思绪,扬头看着他,问:“你前几日不是说,今天要启程,运送一批货物去关内?”

      “是啊,送一批香料和宝石,答应了吴州的一位商人,正月十五之前送到。小月,记得吗,大漠初见之时,我对你说,我是从建安来购买香料的商人,想不到——如今我真成了一个香料商人,真是世事难料。”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还好,来得及给你过一个生辰,下午我便出发。”他扔下酒杯,转身闪进厨房,出来时,手里端了一个大海碗,摆在她面前,咧嘴一笑,“来,尝尝我给你做的长寿面。”

      碗中是香喷喷的羊骨汤,面条清爽,上面飘着嫩绿的香菜,她心下感动,却仍是轻哼一声,咕哝了一句:“生辰有什么好庆祝的,又老了一岁……”

      “放心,咱俩现在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就算你再老,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卫无忌大笑,一把揽她入怀,“我会一直陪着你和咱们的孩儿,不是说了吗,白头不相离。”

      “你不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她白他一眼,“瞧,你现在晒得越来越黑了,哪里有一点冠军候的英姿,简直……象个土生土长的西域强盗,象块……黑炭,不如你别叫卫无琤,就改名叫卫乌黑!”

      “你这张嘴,”他大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鼻子,“到西域三年,竟似回到狼窝,越来越凶,哪有几分汉家女儿的礼仪之态,除了我谁还敢要你?”

      她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笑着,侧目间,望见窗外纷飞的白雪,片片晶莹剔透的素色,随风飞旋,清冷飘落,心中猛地牵动了几分,那个人……在哪里呢,他那里也下雪了吗?他是依旧杳然一身守着满室清寒,还是,也找到了那个陪他到白头的人?

      她压制住心头那阵莫名袭来的酸楚,手上加了几分力,紧紧回揽住卫无忌的腰。不,莘月,你是幸福的,你是幸福的,有夫如此,有这般安宁的家,可爱的孩儿,除了狼兄,狼兄毕竟无法适应人群之中的生活,所以早已放他回到大漠,这一切是你所盼望拥有的,你不能想太多,你不该想太多。

      吃过饭,雪已经小了些,卫无忌换上行装,别过逸儿,面色一整,便准备启程。载运货物的驼队和数十名随行人员已在门外候着,莘月送他到门口,递给他一个大大的水囊。

      “这是我用冰镇葡萄果子煮的汁,还是热的,你带在路上喝。”

      他接过水囊,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纵身上马。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柔声道:“一切小心。”

      他点头微微一笑,双腿一夹马肚子,领着商队缓缓出发,踏雪而去。

      目送商队消失,莘月转身回到院中,忽听见一阵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她诧异抬头,似有两只鸽子正扑楞楞越过墙头,展翅而去。她呆了一瞬,突然想起曾经相伴的小谦和小淘,鼻中忍不住一酸。

      “奇怪,这么冷的天,居然还会有鸽子……”她仰望天空,怔怔道,转过头,见梅姨手拿一根细长树枝,气喘吁吁立在眼前。

      “是啊,不知哪里来的野鸟,”梅姨恨恨地道,“刚才飞进院子,猛地冲下来,差点啄到逸儿!我用树枝把它们赶跑了。”

      “梅姨,您不用这么辛苦,”莘月笑道,“下次再有鸟儿飞来,就让逸儿进屋去,洒一些谷粒在地上给它们。若它们愿留下,就留下好了,再给它们搭个暖和的窝。”

      梅姨点头答应着,一边道:“月姑娘,热水已经烧好了,浴桶也备好了。”

      “好,”莘月笑挽着梅姨向屋内走去,“我们去给逸儿洗澡吧,这只小猴子,今儿在院子里玩雪,疯跑了一天,身上准已都汗透了。”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火苗跳跃,浴桶里放好了温水,热气升腾,一片暖意。莘月给逸儿除了衣衫,将他抱入木桶之中,梅姨扶着孩子,莘月拿水瓢舀着温水,一瓢瓢缓缓浇到孩子身上,轻轻给他搓着背,眼睛却定定望着孩子胸前那块精致的玉锁,心中微微一颤。

      犹记得当初刚接回逸儿,第一次给他除衫洗澡时发现了这件佩饰,缕着红绳系在孩子脖间,约莫半个手掌大,玉石雕琢而成,非普通玉色,而是通体殷红,暖润滑泽,拿起细看,上面装饰着麒麟和祥云瑞兽的纹样,琢得精巧绝伦,正面刻着“长命吉祥”四字,仿佛是一块锁,再看,又形似一片如火的红叶,她不由得怔住了。

      见她一脸惊奇,梅姨笑道:“这是九爷亲手给逸儿做的长命锁,可是很费了他一番功夫呢!用的是西域最名贵的血玉玛瑙,可以驱邪避凶,希望保佑逸儿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心思恍惚间……突然红绳一松,那玉锁从逸儿颈间滑落,坠入水中,孩子反应灵敏,探手从木桶里捞起,递向莘月,委屈地嘟囔道:“娘,绳子断了……”

      “没事,”莘月对他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接过玉锁,小心地放在身畔矮桌上,温柔地道,“等你乖乖洗完澡,娘亲帮你弄好。”

      逸儿沐浴完毕,更了衣,躺在床上,似毫无睡意。

      “娘亲,”他忽然轻声道,一双灵动的黑眸望着她。“我想听你唱歌,你唱歌陪着逸儿睡吧,或者,吹首曲子给逸儿听,好久没有听到娘亲吹笛了,以前,我都是听着曲子睡觉的……”

      “是吗,”莘月笑道,轻轻一点他的鼻尖,“以前是谁给你吹曲啊?你这家伙,可真是少爷脾气,睡觉前还想着折腾,变着花样要人伺候,平日,是你爹给你讲故事,现在,又要娘吹曲儿。想不到,你还喜欢音律,那改天我叫茶艺坊里的乐师过来好好教教你。”

      “好啊!”逸儿眼睛忽闪忽闪地,翻身而起,晃着脑袋噘起小嘴装模作样摆出一个胡乱吹笛的动作,逗得莘月忍俊不禁。

      她起身取了竹笛在手,凑近唇边,微一沉吟,轻轻吹了起来,笛音缓缓而起,悠然在屋内飘荡。她会的曲子不多,熟悉的不过那两三首,吹得最全的,却是这首《白头吟》,前几日她也正让茶艺坊中的乐师在排演这首曲。

      许久没有练习,她却依然吹得很是顺畅,曲调由激越再转低,柔和凄婉,带着一丝忧伤。她凝神吹笛,思绪也随着曲意,缕缕缠绕,渐渐飘远……一忽儿似乎回到那个夜晚,她一身红衣,心带怨意地吹着这首曲,断笛与那个人诀别……一忽儿又似乎坐在石府屋顶,俯望着青蓝天幕下那个一袭白衣,手执玉笛,坐在院中静静吹奏的身影,笛声清远,仿佛牵引着月色,映得他周身隐隐有光华流动……东西别,各自流……心中酸涩,笛声渐歇,她发现自已吹不下去了。

      “娘,”逸儿模模糊糊地喊,竟似有了几分睡意,翻身打了个呵欠,他轻声咕哝着,“我听过这首曲子,我听过……”

      竹笛顿在唇边,她微微一怔。

      “是啊,他听过,”梅姨温声开口,眼中满是慈爱,似乎回到了过去的那段岁月,“我听着这调也耳熟呢。以前在天山,九爷哄逸儿睡觉时,好象常常会吹这首曲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曲儿,只觉得悲伤的紧,听来心中难受,不过,这般清幽低奏,哄孩子安安静静入睡倒是不错。”

      她轻咬着嘴唇,平定了一下心神,“梅姨,”她轻声道,“您先在这陪逸儿睡一会儿吧,我去把玉锁上的红绳弄好。”

      莘月走到外间,坐在桌前,手中拿着玉锁,默默出神,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血玉玛瑙确实是上品,流光灵动,温润晶莹,在烛火映照下,剔透嫣红,那锁的形状是精心雕琢而成,亦像极了一片玲珑的红叶。一时间,心竟随着这片红叶飞远……已经过去得太久,那些温柔缱绻的时光,喜悦快乐的记忆,那个……灯下执笔含嗔带笑书着女儿心事的自已。她轻抚着长命锁,指尖却是一片冰凉。

      原以为抛开过往,远离朝堂的生死争斗和建安城的风风雨雨,以后的日子便不会再有悲伤,却原来有些记忆,你再努力,也是无法抹掉的,它们已经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份,牢牢盘踞。那些守口如瓶和深不见底的情感,在每一个清寂的寒夜里,猝不及防地扑来,温柔地啃噬着你的心。

      深吸了口气,她低下头,取下松脱的旧绳,换上一条新的红绳,穿过锁头而系,仔细打好一个活结。她静静凝视手中的玉锁,感叹于那个人手工的精巧,忽地发现玉锁是分为上下两瓣相扣而成,最底端处相叠,一个细掩的搭钩可脱卸,以前倒未发觉。莘月轻轻解开搭钩,锁心内居然有一个镂空的夹层,心莫名跳快了几分,她停顿了一下,手微抖着,缓缓揭开玉锁的上瓣……

      脑中嗡地一响,竟是难以置信——

      那对黄金镶玉的月牙形耳坠,赫然出现在眼前……

      原来,他还是将这份他亲手为她做的礼物送了回来。它一直在她身边,静静地藏于这玉锁之内。

      它,回来了,而他……却不知所踪,无处可寻。

      心中一阵翻腾,百般滋味千种酸楚,化作眼中一股泪意,不受控制地落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无声地哭泣着,双肩微微颤抖,那躺在血玉内的耳坠,如一簇燃烧的火焰,灼得内心隐隐作痛。

      “月姑娘——”背后传来梅姨的声音。

      莘月身子一僵,不知不觉间竟已满脸是泪,怎么擦都擦不干,“梅姨……”她急急打断她,慌忙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不敢回头,径直向门外奔去。

      她在院子里冒雪而行,大口地呼吸着冷冽的空气,似乎这样可以让心绪平静一些。沉沉寒夜,天地间一片苍茫茫的白,雪仍然没有停的意思,不大,落得也不急,片片飞絮,随风轻舞,肩上已积了一层薄雪。今天是大年初一,她的生辰,是个好日子,她不应该哭的……

      很久之前的那个大年初一,她与他重逢的日子,也是飘着这样的雪……吃完饭返竹馆途中,漫天飞絮里,她轻盈的转着圈,一路笑着舞着,几乎逛遍了石府的整个园子,满心的温暖欢喜,竟不觉得冷……湖畔皑皑雪地,她手指轻划,留下一个大大的,宛如深刻心底的——“九”。

      为什么,早已经结束的事,却还会回想到最初?人生若只如初见……如果,早一些知道他对她的情意,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如果,她不曾负气离开建安,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可惜,人生无法重来。

      错失复错失,与君生别离,
      远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相思莫如雪,悲去隐无痕。

      一直以来,他就在那里,在她需要的任何时候,他永远带着那个淡若春风的笑,施以援手,将一切化险为夷。他是如此强大,她下意识的以为,他竟无所不能。她也许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真正失去他,他会永远离开她。

      他本来就是清风朗月一般的人,他对她的爱,如同月光,在天地最暗的时候,他最亮。但却在天地最亮时,消失了踪影。

      当看见留书上“相见无期”四个字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她原来有多恐惧失去他,在终于彻彻底底失去他的之后,她才发现,她的心会这么痛。

      终究无缘,她与他仿佛注定的一场相逢,再情深义重,也敌不过命运的一场戏弄。她应该忘了他的,他如此决绝放手,便是希望她再无羁绊,拥有幸福的快意人生,他亦能去追寻自已的幸福。

      但为何,越不希望想起,越偏偏会想起,树欲静,而风不止……那风,一圈圈旋转低迴,在每一个月色如水的晚上,席卷心头,每一个白雪飘洒的寒夜,浸透骨髓,轻荡着满满的悲伤,牵扯得人逃不开。

      她忽然忆起那日大败羯族夺取祁连山班师回建安的前一天,在蹴鞠场的山坡上,李佶和她说的话,他说,他忘不了湘夫人,“明知道永不可能,却梦里梦外都是她的身影。不敢说出来,只能一个人在心里反复琢磨。时间流逝,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只越发分明。那个湘字,仿佛一粒种子掉进心中,见不到阳光,不能向外长去发芽开花,就只能向里去,然后牢牢地生了根。”难道真是像世人常说的那样,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日日惦记吗?

      她默默问自已:“我努力想忘记过他吗?我究竟是想忘记他?还是想记着他?”

      眼泪纷纷而下,只觉身上的力气一丝丝被悲伤吞没,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重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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