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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造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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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风坊内,琴声淙淙,平和宁静,几桌茶客对饮倾谈,怡然自得。莘月独坐一隅,在炭炉边煮着一壶茶,淡淡薄薄,蕴着花香的姜茶气息萦绕在空气里。
“卫公子近日稍染风寒,坊主便如此费心,一早起来亲自为他烹煮祛寒的姜茶,知他不喜姜味,还变着法儿添了这些特别的花草入汤,香气清淡回甘,这般体贴,”竹心嘻嘻笑着,语带促狭,“卫公子真是好福气呢!”
莘月浅笑未语,只是细心的看着炭火。无忌不喜饮茶,觉得茶涩淡薄苦,无味亦无趣,倒爱饮酒,三五知己,一醉方休,豪气干云,方显男儿本色。那个人……却喜欢饮茶,建安重逢那日,他第一次为人煮茶,是给她。在竹馆那些日子,她也曾一次次陪他共饮,笑语相对,满室茶香,一屋暖意。他脸上总是带着那个波澜不惊的微笑,仿佛心无挂碍。
他喜欢茶,懂茶,茶涩茶亦香,包容百味。浅酌慢品,寻一种世外淡泊的心境,纷扰中保有一份纯粹。茶道,最后讲的本便是平常心,超然从容,一切空明,那么,即使是大苦,也能泰然。
他其实是个很隐忍的人,隐忍的人通常都……苦。
曾经,她很想做那个为他煮茶的人,每天悉心为他沏一壶好茶,最起码,在饮茶的片刻,她能陪着他,一起聊天一起笑,让他能清心无物,少点忧思也是好的。可惜——她却一盏茶也没为他煮过,也从此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一名丫头面色慌张地飞奔而进,匆匆道:“坊主,又有一帮官爷朝这边过来了!”
莘月收回心神,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洒脱地笑道:“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咱们出去迎接一下吧,该来的总是要来。”
几名丫头随同她一起迎到门口,六七个身穿织锦对襟长袍,高筒靴,头戴三角帽的胡人官吏缓步而来,正要进门,这几人似乎比之前来惹事的那些小喽啰官职略高一些,莘月欠身一礼。
“不知几位官爷今日来——又准备唱哪一出呢?”她微笑道,神色平淡,目光沉静,“若无特别之事,不如坐下来好好品品茶吧。近日从中原运来一批上好的瓷器,各位如不嫌弃,月娘倒想送各位一些,算与各位交个朋友。”
为首那人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笑着行了一礼,语声恭敬,缓缓道:“今日来是想向坊主赔罪。在下管教不严,之前那帮无知小卒执行公务时,数次惊扰了吟风坊,多有得罪,还望坊主勿怪!”
他面色友善,语气诚恳,并无恶意,不像是欲来找碴之人的脸色,莘月微微一怔。
另一人也上前小心翼翼赔笑道:“我等不知坊主与龟兹王室也有渊源,龟兹王子亲自差人来轮台,让我们对坊主的生意多加关照,有任何闪失,唯我等是问。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坊主多担待。”
后面数人也一同屈身行礼,齐齐道:“请坊主多担待!”
莘月心中疑惑,面上却仍是一个浅浅的笑,轻声道:“一切好说,各位不必客气,进来坐坐吧。”
众人忙不迭摇头道:“多谢坊主好意,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叨扰了,告辞!”一行人面露惶恐之色,迅速转身离去。
待他们背影消失,竹心忍不住哼了一声,轻啐道:“之前耀武扬威,现在又这般卑躬屈膝,嘴脸变得倒真快。”她望着莘月,忽然啧了啧舌,一脸叹服,高兴地道,“坊主原来和龟兹王室也有交情,真了不得,看来,以后咱们可不会再有这些麻烦了!”几名丫头纷纷笑着点头,仿佛心中都松了口气。
莘月没有出声,心思仍沉浸在一片疑惑不解之中,究竟是谁会在暗中相助为吟风坊解围呢,意欲何为?难道……是他?只有他在西域有这样的势力,她想起那日见到的马车。随即这个念头又被推翻,不,怎能仅凭一辆马车就断定是他?他不一定人在西域,而且,又怎会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此处果然别有洞天!茶韵、曲乐相得益彰,清雅怡人,颇有几分汉家气象,也不枉我特意来走一遭!”一名青衫公子闪身跨进大门,一脸英气,衣袂翩然。“坊主,看我远道从中原而来,这好茶就别私藏了吧,速速沏来便是。”他转头望向莘月,灿然一笑,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迷得一旁几个丫头神色呆呆,挪不开眼睛。
莘月轻瞥他一眼,一时间竟觉此人眉目似有几分眼熟,不禁愣了一瞬,细细看来,却完全陌生,她微微一笑,道:“难得公子慕名而来,又是好茶之人,请入座吧。”
青衫公子挑了张窗边的空桌,轻一撩衣襟,施施然入座,目光在她身上梭巡,大胆而放肆。莘月倒也不怵,淡淡地笑着,问:“不知公子喜欢喝什么口味的茶?”
“我……”来人正欲开口,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一个高大的身影如风而至挺立在身前。
眼前的黑衣男子,气宇轩昂,俊眉朗目,站在莘月身边,旁若无人地搂住她的腰。
“夫人,你说给我煮的茶呢,现在——却在陪人聊天?”他亲昵地笑道,转过头,眼光锐利地盯着他,忽地呆了一下,眼中掠过几丝怀疑之色。他皱眉定定打量他,似乎回忆着什么,终于,眉头一扬,哈哈大笑起来,“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夫人扮男装最好看,容颜俊秀迷倒许多女子,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位。”他戏谑地看着她,带了份赞叹又微有些诧异的神情,笑道,“居然是你——”
莫欣气定神闲地坐正身子,毫不回避地对上他的眼光,也浅浅一笑,道:“居然是你——”
第一次见他时,便觉此人飒爽不羁,英武不凡,想不到竟然就是马踏羯族,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卫无忌。虽卸甲遁世,仍隐见战神之姿,矫健如苍鹰,灿然若骄阳,比起九哥,倒也不输几分。此人冷傲不驯,气势逼人,有种不达目的誓不休的狠劲,以九哥那端方君子,隐忍不争的性格,吃亏是自然。她想到九哥,听他一口一句叫着那声“夫人”,便甚觉刺耳,心里忍不住一抽。
“你怎么也在西域?”他收起那股冷意,面色和缓许多,略有几分好奇。
莫欣笑了笑,“我过来探望一位亲戚,今日便要回去了。”
“这位便是我夫人,小月。”他笑着向她介绍,又转向身边一脸疑惑,愣愣呆立的莘月,“小月,记得我送你的那个花瓶吗?我在江南买的?这位——就是吴州那间瓷器店的店主,欣姑娘。”
莘月闻言,呼吸猛然间一窒,转过头深深看向莫欣,神色复杂。见到她投来的那个眼神,满含震动,惊诧和疑问,眸色温柔,弥漫着水意,竟有一丝难以掩去的沉痛,莫名的,莫欣心里也是微微一颤。
“幸会!”莘月语声平缓,冲莫欣笑了一下。
“幸会!”莫欣含笑,眼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她饶有兴味地盯着莘月——这个差点成为她嫂嫂的女子,果然姿容清丽,娇俏中又隐隐带了份倔强,散发着一种独特韵致,适才见她应对官差也是谈笑自如,落落大方,内心不免已生出几分欣赏。刚刚她那个微妙的眼神瞬间已化为平静,此时,莫欣有些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莘月扭头看着卫无忌,柔声道,“你好些了吗,可还头昏,身子忽寒忽热不舒服?我给你煮了姜茶,喝了发一身大汗,很快就没事了,来——”她拉着他走到厅角屏风隔断的一个炭炉边,让他坐下,细心地为他斟了茶,看着他一脸笑意,闻香慢慢啜饮。
莫欣冷眼旁观,见他俩恩爱如斯,不由心头微沉,念及九哥,一时竟说不清此刻的情绪,只是略带几分不忿地抿紧了唇。挪开目光,转头望向四面墙上挂的那些字画,一幅幅写的都是茶禅之意,她微眯眼眸,专注细看。忽地鼻端一股清香缭绕而来,莘月不知何时已坐在对面,桌上摆好了一壶热茶和数盘精致小点。
莘月轻拈衣袖,从细瓷茶壶中倒了些茶水进白玉小盏,云烟袅袅,茶香蒸腾开来,她把茶盏递到莫欣面前,静静看着她,眼光清亮,似有万语千言,莫欣心中微微一动。她不动声色的接过茶,笑着轻抿了一口,定定回视她。
莘月沉默,心跳得有丝乱,她有很多话想要问她,却不知如何开口,迟疑半晌,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欣姑娘,那只花瓶……”她轻声道,“上面那幅鸽子的字画,你是从何处得来?”
“哦——”莫欣微微一笑,“那是我的一位故友。”
莘月心中一震,紧紧凝视着她,声音轻颤,“是……姓莫吗?”
“这个……实不太方便相告。怎么?卫夫人——”她盯着她,缓缓道,“为何你对画这幅画的人如此在意?”
那声称呼仿佛刺到了她,她脸色一白,呆了一瞬,忽然轻握住莫欣的手,颤抖着开口,声音仿佛一个绝望了太久,骤然看到一丝渺茫希望的人,带着祈求和急切,低问:“是他……对不对?你认识他,对不对?请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还好吗?”
莫欣抬腕举起茶杯,不着痕迹地从她手中松脱开来,轻轻抿了口茶,淡淡道,“好与不好,有何重要?又与卫夫人有什么相干呢?”
莘月一颤,怔望着一脸平静淡漠的莫欣,胸口微微起伏了片刻,平定着心绪,勉强地笑了一下,“如果,他现在在江南,请你……好好地照顾他,我希望……他过的幸福。”她声音飘忽,眸中清幽的光亮迅速地暗淡下去,只余怆然。
她眼中那股怅然失落的痛楚来得太快,太过强烈,凄怆的语气中透着难以言明的伤感悲凉,让人听来心中一紧,莫欣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一时竟有些出神,那么……她还是在乎九哥的?
她环顾四壁,看了莘月一眼,静静地道,“你坊中挂着这许多描述茶禅之道的词句和书画,你可听过‘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她喃喃道,沉思不语。
“茶道,蕴禅意。”莫欣低头斟满自已的茶杯,又斟了一杯递给她,“一期一会,是我听一位异域的老和尚说过的。意思是,一生一次,有些东西,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缘分,两个人今天可能还坐在一起喝茶,明日以后,也许就没有重聚的可能了,譬如你我。所以茶禅里有说,一期一会,难得一面,世当珍惜。”
她顿了顿,拿起自已那杯茶,又道,“若是——不珍惜……只要对得起自己,得之心安,失之无憾,不悔,亦足矣。”
莘月扬头,咬紧了下唇,定定地望着她,默然无言。
莫欣对她一笑,轻轻举杯,自顾而饮,饮毕,站起身来,“他不在江南,我和他也没有关系。有些话你不必对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知道——他可能在建安。”她快速而低声地说完,放下杯子,转身向外行去。
身后莘月的声音低低响起,“你……究竟是谁?”
她毫不理会,脚步匆匆,经过厅角那个屏风隔开的炭炉时,笑着向正在喝茶的卫无忌道了个别。
他挑眉盯着她:“这就走了?”
“对。”她点点头,想了想,忽然问了一句,“那对鸽子——是你送给夫人的吗?”
他微微一怔。
“她好象……对送那对鸽子的人很是在意呢,”她笑道,俏皮地冲他眨眨眼,“你可要看好夫人了!”她语调不高,看似漫不经心,却暗藏偏锋,极有杀伤之力,他眼光沉郁,面色慢慢转冷。
她一抬手,扔给他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他下意识地反手接住,沉声问,“这是什么?”
“解忧之水!”她侧目看向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改日若是你不开心了,记得到吴州来玩。”她轻笑一声,翩然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她只知道,她一定要替九哥争一次机会。她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她只觉得,两个人应该见一面,把一些话说清楚,至少……她应该知道,九哥为她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