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端》乌云念

35、岁月长河哀乐同

　　过了片刻，聊逍仙右肩随意搭着鹅黄色的布袋，迈着潇洒的大步走来，竟有一种独特隽永的风采。

　　聊逍仙将肩上布袋甩回身前，打开袋子，一股酸甜的果香钻了出来。柳抒暖上前拿出一只灵果，只见那果子生得圆润剔透，滑若丝绸，浅黄中透出一点绯红。

　　果皮上某处忽地一闪，生出一只晶亮的小眼睛，紧接着露出一张小嘴，喊了一声“主人”。其余灵果听到声音，纷纷跳出袋中喊主人，众果一齐化作人形，容颜平凡身形瘦小，都穿着暗绿衣裳，共有十个，男女各半。

　　“这些是大灵果，各自还管着很多小灵果，需要的时候会把它们放出来。这儿有个小玉葫芦，可以把它们装进去随身带着。”聊逍仙将玉葫芦给了柳抒暖。

　　柳抒暖对众灵果道：“你们好啊，你们可有名字？”

　　十灵果依次报上名字：一瑚、二婉、三栀、四珑、五磐、六迢、七双、八璋、九禾、十香。

　　二人闻名忍俊不禁，张锁唯问道：“这名字是谁起的啊？”

　　“当然是我。我本来想叫他们一壶酒、二碗汤、三只猪、四笼包、五盘菜、六条绳、七双鞋、八张饼、九盒糖、十箱书，不过三个字太长了，我就去了末字，再把第二个字改得风雅一些。”聊逍仙笑得顽皮，“我说了我很懒嘛，再说这样也很好记……”

　　“看来传说中吸风饮露的仙子也喜欢吃？”张锁唯问道。

　　聊逍仙抱臂道：“废话，凡人凡猫凡狗都可以享用美食，我当然也要！”

　　“看来仙子真是性情中人。”柳抒暖微笑，“也许你在哪里都不会太寂寞。”

　　“咦，这你都发现了？知道得太多很危险的……”聊逍仙抚了抚下巴，“来来来，尝尝仙子姐姐做的好东西！”

　　聊逍仙盛情难却，暖唯二人便品尝了她做的美食，果然与凡间食物大是不同，清新爽口，唇齿留香，少不得赞叹一番。尝罢佳肴二人起身告辞，聊逍仙明白他们要事在身，也不多留。

　　柳抒暖用玉葫芦收了十灵果，两人原路返回，骑牛乘舟回到岸边。柳抒暖记挂杳然派安危，要上山一看；张锁唯惦念双亲，但此时大事未了，相见徒增担忧，便只打算暗中瞧瞧爹娘。二人便分头御剑而行，约定事毕各回魔界。

　　张锁唯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安砚城。护城河水清澈依旧，铅灰色的城门脚下生了几丛绿苔，默默地记录着岁月。

　　他进了城，踏上熟悉的街道，脚步却渐渐放缓，心中不知怎的忽然充满了不安。原来诗中所说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便是如此。

　　张锁唯终于走近了那座老宅，小院的葡萄藤探出墙外，藤上结着小小的青涩果实，就像当年离家时的自己。门环已然锈蚀，不知屋中人的鬓发可又添了霜色？

　　他不能叩门，尽管已易了容，却怕自己的眼神泄露了情绪，只能翻墙而入，像做贼一样地回家。

　　张锁唯藏身在一棵茂密的老树上。他记得在这样温暖的午后，父母常会到小院里坐坐。他静静等待着，终于听到木门推开的“吱呀”之声，两道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天气真好。”张母伸了个懒腰，她的眼角又添了一条皱纹，身形似乎也有些消瘦了。

　　张父却有些发福，脸庞也透出松弛之态，只是眼神炯然如昔。

　　“是啊。”张父道，“昨天和陆大哥下棋，他又问起了唯儿，也不知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张母叹口气道：“唉，当初我们怎么就把他赶走了呢？现在儿子都不敢回来了，又有什么好？”

　　张父不语，眼神渐渐黯然，半晌，道：“或许是我们错了，不该强求……只要他平安幸福，已比什么都重要了。”

　　“唯儿如今漂泊江湖，会不会孤苦伶仃？会不会忍饥挨饿？会不会受人欺负？他也长大了，隔壁的小汪和他同岁，都娶到媳妇了……”张母说着说着透出哽咽之音。

　　躲在树叶阴影中的张锁唯鼻子一酸，几欲跳下来相见，告诉父母自己不觉孤独，不会挨饿，也没有人敢欺负，和他两情相悦的抒暖是六界最好的姑娘……可他还是生生忍住了。还是等打败忘繁楼再见面好了，为六界除害也是一件大功劳，就算他们已不再执着于曾经的期望，现下见面还得编一出谎话再找借口离开，实在麻烦得很。

　　约过了一炷香功夫，张父张母走回屋里。张锁唯悄然跃出院墙，向出城的方向走去，一路迎风而行，眼睛酸涩无比，他以为自己流了泪，伸手摸摸眼下，却只有一片干燥。

　　柳抒暖方行到吞梦谷，忽然双膝一软，几乎摔倒在地——是一痛不醒发作了。

　　她此刻双手脱力，无法弄痛自己，而放眼吞梦谷，根本见不到其他人。一痛不醒只能用痛来缓解，难道要回想悲哀之事，折磨自己的内心么？她并非悲观自苦之人，此时刻意去想伤心事，心头却不听使唤地浮现出温暖美好或是滑稽有趣的回忆，想着想着不禁轻笑出声，身上的乏力感却愈发严重。

　　不行，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好？柳抒暖收敛笑意，回想起仁姨和爹娘临终前的模样。当时锥心蚀骨的悲恸，被流光稀释之后仍然会疼，更多的却是遗憾和感慨。是不是在岁月的长河里，尖利的棱角终会被冲刷得圆润，一切的喜怒哀乐，终将归于同样的形状？

　　柳抒暖无奈地放弃令自己心痛的尝试，还是身上的痛比较容易获得，她索性丢开仅存的一点气力，任自己摔倒在地，故意使柔嫩的手掌蹭过地面，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力气渐渐恢复，她的眼神却锁在了那道血痕上——这血是蓝的！掌心的血迹也是一般的颜色。柳抒暖看看吞梦谷丛生的花朵，与从前所见色彩无二，看来并不是她眼花。是灵力苏醒的缘故么？可是所谓绝世灵力，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和聊逍仙交手的时候，她没觉得自己功夫进步了多少——她却不知聊逍仙的法力极高，即便是神仙，能在未尽全力时将其花瓣撞落的也没有几个。

　　拭去血迹，拍拍衣裳上的灰尘，柳抒暖依旧施了桃李诀易容，登上杳然山。

　　山门上当日恶战的痕迹已被洗刷干净，两个当值弟子静默地立着，她还记得这两个师兄当年总是面带倨傲，如今却略有颓丧之色。

　　柳抒暖上前道：“在下宁春回，有事求见贵派掌门，烦请通报。”

　　“姑娘可有要事？掌门如今身体欠安，不见外客。”

　　“十分要紧！”

　　一个当值弟子沉吟片刻，入内通报。凤谜并未抱恙，所谓身体欠安不过是拒客借口，听罢弟子通报，道：“请她进来。”春回有复苏之意，宁春回便是苏凝。

　　一个陌生的身影映入眼帘，只有那双眼睛透出熟悉的清亮。凤谜走近了她，抚一抚那柔软的发，满心怜爱只化作一句话：“其实你不必易容化名回来，我们已知道你和锁唯联手魔界击败鹄志门，这件功劳足以抵消当日过错。”

　　“若我大摇大摆地回来，或许有人要为我庆功之类，倒也麻烦。”柳抒暖笑望凤谜，“师姐可好？杳然今日如何？”

　　“我还好。得知鹄志门落败后，大家就从密室出来，安葬亡人，各自修炼。听说鹄志门尚有余孽，火诉前辈也说它背后另有主使，暖儿可查探出什么？”凤谜的温柔神色渐渐消散，只余素日的威严和淡淡的忧虑。

　　“师姐，我并不希望杳然派再卷入此间，毕竟是凡人门派……杳然已经枉死了许多人，那些事情就让暖儿来吧。”

　　凤谜敛眉道：“可你不也是凡人么？”

　　柳抒暖将那六界混沌香之事告诉了凤谜。凤谜听罢心头一惊，只觉此事有扰乱六界秩序之嫌，恐怕神界得知了不会容忍，不由为师妹担忧。

　　柳抒暖已猜出凤谜心中所想。或许，这条混同六界的性命是因称霸六界之谋而生，也会因挫败或者输给此谋而终结，那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唇畔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她曾以为自己并不怕死，如今却发觉自己其实万分留恋这人间。大多数凡人并不知其余五界的存在，无法预知死后去向，面对死亡便充满着对未知世界的恐惧；而她明白死后进入鬼界，少数滞留为鬼，大多投胎转世，只是既然尽忘前尘，来世与今生又有什么关系呢？仿佛是同一只魂魄，却明明成了不同的人。她有时候会叹那些续前世缘、约来生见的人太过执着，只是这莽莽天地间的芸芸众生，又有几个可以不执着？自己不过才十八岁，还有太多事情不曾触碰，不曾体验，不曾明白，又如何能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