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诺》林夜

1、前尘

　　天阴将雪，深黑如墨的云层遮蔽了一方天地，即使是底下那些金碧辉煌的宫室此刻也被压抑得有些黯淡沉闷。

　　推开沉重的朱门，偌大的寝殿挂满了红绸，窗户上还贴着囍字，床头朱红色的两只蜡烛各燃了一半，这里俨然还是一副新婚的模样，然而地面却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那对受八方祝贺的新人，妻子早已消失了数月，而那世人称赞的如意郎君，自是每日苦着脸，摆出郁郁寡欢的样子出现在人前。

　　这间屋子里只剩那对烛台还是干净的，左转半圈，右转三圈，床榻‘咯吱咯吱’慢慢移开半米，露出黑黢黢的台阶，下了台阶，是一处宽大的地宫，地宫中央还用绳索吊着一名女子。

　　这女子身上还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双手手腕早被绳索磨出了血痕，她低垂着头，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唇间胭脂红若泣血。

　　“轩明，这便是那八大仙派第一美人儿？你倒也狠得下心来。”

　　“陛下说笑了，欲成大事必有所弃，轩明一心愿为陛下，为太华宫鞠躬尽瘁，不曾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哈哈哈哈哈，轩明此心，朕甚欣慰，待今日取了炎心，太华宫便是名正言顺的八宗之首！”

　　“谢陛下！”

　　谈话的吵闹惊醒了被捆着的女子，楚诺浅艰难地睁开眼，面前的两名男子，左边黑衫的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如今正对着右边的中年男子点头哈腰，甚是讨好。

　　明黄衣袍，还绣着五爪金龙，楚诺浅慢慢仰起了头，声音含着难以置信的嘶哑，“承炎皇族怎么会……怎么会干涉八派事务。”

　　“哦？小美人儿醒了啊，”天子似笑非笑：“看来轩明你还真是什么都没和她说啊，朕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呢。”话虽如此，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动容怜悯。

　　“轩明自是不抵陛下这般宅心仁厚，”秦轩明谄笑着附和两句，自乾坤袋内取出一把精铁匕首，靠近楚诺浅，语气不耐又不屑：“呵，诺浅啊，你的父亲是个蠢货，连带你那个废物弟弟一样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仙宗就好好镇守一方，不知死活妄想插手皇族事务，便是这个下场！”

　　“不……不，父亲，分明是承炎皇室先联系的我父，你们，你们早就想对八派动手了。”楚诺浅双目失真，她的父亲，本是上炎宫的上一任宫主，却因掺和承炎皇族夺嫡之争，失败后失踪了八年，至今身死不明，而上炎宫也因此被新君报复逐渐衰败。

　　人之将死，过往反而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承炎皇族与八大仙派自来井水不犯河水，缘何那段时间频繁有密探联系上炎宫？而且皇族之事风谲云诡，即使她的父亲有些鲁莽，却也不会枉然下了决定，还赌上了全宗之力。这般想来，上炎宫内定有内鬼应和，那次之后上炎宫一蹶不振，分明是承炎皇族早就想对仙派动手了！

　　“哈哈哈哈，诺浅，你倒是比你的弟弟和父亲聪明些，可惜啊，若非你的弟弟把你卖给我，想用你的炎心来保他的荣华富贵，我还真不知道这世上竟真有人有这神明之心，”秦轩明舔了舔唇角，眼底的贪婪不加掩饰，“待你死后，上炎宫便会除名八派，成为我太华宫的下属宗派，你我好歹夫妻一场，你的废物弟弟也会下去陪你，不会让你一个人黄泉路上太寂寞！”

　　大抵是她实在太过虚弱了，连匕刃没入心口都没有一丝痛楚，楚诺浅怔怔看着心口，那里没有一丝鲜血流出，反倒涌动金光将匕首吞没，霎时从心口蔓延出滔天的火焰，将整所地宫吞没。

　　束缚住双手的绳子终于崩断了，楚诺浅跌落在地，这里已经化为一片火海，附着在身体上的火焰并没有带来痛感，她平躺在灼热的地面，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不远处是两具未能逃离的焦尸，眼见雕梁焚毁，地宫坍塌，心中如释重负，烧吧烧吧，将这些腌臜连同她此生悲惨一同焚尽也好。

　　自太华宫燃起的大火蔓延了整个承炎王朝，无论是冰封还是降雨都无法扑灭这突如其来的大火，生灵涂炭，火势不减，直至世界濒临崩溃，惊动了星象前正在观察三千世的南斗六星君……

　　“这火焰像极了太阳真火，难不成与小殿下遗落的炎心有关？”度厄星君皱眉，他停止了星象仪的转动，又唤来其他五宫星君一同参谋。

　　“确实与炎心特性有些相似，灵木元君与木佑星帝尚在下界游玩，司命，正好今日你要向两位大人汇报政务，且速速前去一并报之此事！”益算星君将此幕以天影石誊下，神色凝重地交于一旁的司命星君。

　　“诺！”

　　天枢峰的大殿内，一名白衣女子正安静地批阅各类奏文，她的怀里还躺了一名青衫女子，正像小猫似的打着盹儿。从殿外传来的匆忙脚步声将林木惊醒，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从张木佑怀中坐起，又瞧着从殿外急匆匆跑进来的司命星君：“何事如此慌慌张张？”

　　“启禀元君，我等疑似发现小殿下炎心踪迹！”

　　“哦？”

　　待司命展露天幕，见那铺天盖地的金色火焰，林木凝眸片刻，道“确实是星尘失落的那瓣炎心，该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且一一诉来。”

　　司命遂将发生的一众事务细细说与林木，“元君所创的这个世界仙派与王朝并存，道术发展较慢，中原隶属承炎王朝，又择出八大仙宗镇守八方，而炎心恰与八大宗派中的上炎宫少宫主楚诺浅有关，楚诺浅生父楚天朔在她母亲病逝后另择新欢，生下了她弟弟楚偌金，自己因参与皇室夺嫡而下落不明。”

　　“按理来说，楚诺浅原是上炎宫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然而后来有了她弟弟，楚天朔早就对这女儿视若无睹，加上承炎皇室的一些推波助澜，她被联姻给了太华宫的少宫主秦轩明，这秦轩明倒也是个狠角色，对这炎心早有所图，大婚当夜便直接将人锁进了地宫，而后剖心致死。”

　　“嚯，全员恶人，”林木歪头思考了一会，仰头看向抱着自己的张木佑，“木佑，先将星尘唤回来。对了，这个上炎宫，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木木忘了，上炎老祖便是万年前自上炎宫飞升，星尘与他家的大徒弟有穷逐日互不顺眼，斗法炸过上炎薇宫好几次了。”

　　“原来是他啊。”林木恍然大悟，上炎老祖的关门大弟子有穷逐日与她家星尘斗争不是一天两天，闹大时她也曾遣礼去赔罪过几次，不过自从知道那有穷逐日笑话她家星尘不可能由两个女子所出，定是个孽种以后，就禁了他们家万年的神位传承，不再往来。

　　“嗯，上炎老祖在下界创上炎宫，他的原姓好像也是楚，算起来楚诺浅应是他的后代。”张木佑耐心解释道，有欢快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人一同抬头，灰头土脸的东方星尘小跑进殿，快速跪在桌前先向两人行了一礼：“爹、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的天，小星尘你和水瑜斗法斗到黑岩矿里去了？”林木震惊，自家女儿还在那傻乎乎笑着，“哎，真不知道是不是少了瓣炎心的缘故，咋这么缺心眼。”

　　林木无奈地挥动袖袍，唤来一小片乌云洗去东方星尘脸上的尘垢，她家的木佑喜欢素，总是一身白，结果养的女儿也喜欢素色，一身黑，硬是林木看不过眼，给她袍角缀了金丝暗纹，不然每次跟她们两出去，总感觉自己在被送走——

　　“小星尘，你也十八了，可有看中的男子或女子？”

　　“啊？”东方星尘愣住，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还没吧，娘亲找我是为了这个？”

　　“不是，先随便问问，之前你救下的蓬莱仙岛的那个小姑娘没来找你了？”

　　“她啊，老是来，不过她仙术太差了，我怕我和水瑜斗法伤到她，所以让她以后别来了。”

　　“……那，我记得之前东海龙君的那个长子好像经常来找你来着？”

　　“哈哈哈哈，他太菜了，被我打跑了！”

　　林木无语，要说自家女儿条件也不差啊，瞧瞧，站在那儿身姿笔挺，一身金边玄色直裾穿得整整齐齐，外披的流金滚云纹大氅袖袍倒似乎偏大了些，背着把长剑，天生的灿金色仙瞳如八月晨曦一般耀眼，面若白玉，眉目如星似月，她还未到二十，便只用发带简单绑了个马尾，记得自己初捡到她时还是个稚嫩的小婴儿，一晃眼垂落的长发都到腰间了。

　　哎，女儿长得好，仙术也不差，就是有点缺心眼。

　　东方星尘瞧着自家娘亲看看自己，又频频叹气，不明所以：“娘亲放心，就像你跟爹爹一样，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那没事我就先走了？”

　　“星尘，”一直未开口的张木佑这才出言拦下了想溜的东方星尘，抬手一挥，大殿内出现了一台星转仪，“你遗落的炎心就在下界上炎宫，你也该到了去三千世界历练的时候了。”

　　“哦！爹，我明白了，我马上就去！”东方星尘面露喜色，她的娘亲创三千世界供神明渡劫历练，同辈的两个姐姐早就择定了下界时间，如今自己终于也可以离开天宫下界游玩了！

　　“别急，这次十九会作为你的剑灵随你一起下界，之后的事它会告诉你，”林木突然正襟危坐，严肃道：“星尘，神祇在下界时按规矩一切神力都要重头修炼，不过你放心，你爹会帮你压制神力到那个世界最大限度，这样你便可以保留实力而不被世界排斥，封印的那部分神力短期切勿使用，该界时间已被我倒流，有些不稳定的空间尚需修复，经不起太大的外力。”

　　“明白啦！”东方星尘一一应下，而后拿着她爹给的鼓鼓囊囊的乾坤袋，欢呼一声冲入星转仪的白光中。

　　“这家伙可得给我争点气啊，”林木又叹了口气，张木佑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木木放心，有十九看着她，不会出大问题的。”

　　“也是。对了司命，”林木这才看向站在殿内久不出声的司命星君，“回去告诉益算他们，上炎薇宫那两个弟子估计也要下界了，要是去同一个世界，给我把他们传送的离上炎宫远一点，问就是神祇都是随机传送，他家也一样。”

　　“诺。”

　　……

　　上炎薇宫。

　　鹤发白眉，一身黄袍的上炎老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被打成猪头的大弟子有穷逐日，“连个小女娃都打不过，为师白教你这么多年了！”

　　“师父，我……”有穷逐日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师父无需生气，九重渊星帝以雷法威慑九天，东方星尘为其女，得其天雷传承，又有金乌血裔，与太昊学习控火天术，师兄打不过也无可厚非。”

　　“哼，羽斯你莫要为你师兄开脱。”上炎老祖一看到大徒弟就来气，对站在一旁的小徒弟倒是越看越顺眼，“羽斯和逐日你们也该到了下界历练的时候吧……”

　　“报——”突然从殿外跑进一个灰袍小童，“老祖！极渊之境的东方星尘已经下界历练了！”

　　“知道了知道了，她的事以后不要跟我说，烦心，”上炎老祖不耐烦地挥挥手，见小童似乎欲言又止，又问道“还有什么事？”

　　“老祖，那东方星尘前往历练的世界，似乎就是老祖您飞升前所待的世界……”

　　“什么？！”上炎老祖瞪圆了眼，“她怎么会去那个世界？”

　　“三千世由灵木元君所建，她们又极宠爱东方星尘，若是下界历练也应选择高位次的界面，如此选择定有打算，”羿羽斯斟酌片刻，道“师父不妨让人前去南斗星宫询问六位星君，可是您先前世界发生了什么？”

　　上炎老祖点点头，“羽斯所言在理，你且去南斗星宫询问，而后速来报我！”

　　“是！”那小童又忙不迭跑出上炎薇宫，不稍多时，真火焚界之事便传回了上炎薇宫。

　　上炎老祖负着手在宫殿内来回踱步，额间道道青筋浮起，整个人像是蓄势待发的火山，稍加触碰便要爆发出强烈的怒火。

　　“师父无需忧心，正好我与逐日师兄此番也要下界，定能护好您的后代与基业！”羿羽斯上前一步宽慰道。

　　上炎老祖停下了步伐，认真打量了一番他的小徒弟，他所收的关门弟子只有有穷逐日与羿羽斯两人，这两人同出一个部族，性格却迥然不同，大徒弟有些鲁莽，无论长相学识天术都不及小徒弟羿羽斯。

　　同出于曾射杀九日的部族，有穷逐日与羿羽斯最擅长的武器自是弓矢，不同于有穷逐日的浓眉大眼，古铜色皮肤，常年身着厚重的甲胄，羿羽斯更偏文气，他肤色白皙，眉目俊朗，若将一身利落的黑甲换为松青色襕衫，颇有几分民间书生的味道。

　　羿羽斯今年恰好二十，长相不凡，行事又稳重，上炎老祖心思微动，下界子孙再怎么不争气到底也是他的后代，如今灵木溯流时间，那个楚偌金扶不起来也就罢了，楚诺浅现下年方十七，正好与羽斯相配。

　　心中有了思量，上炎老祖挥挥手让有穷逐日先退下，特地留下了羿羽斯，言语之间也将心思差不多透了出去，羿羽斯先是一怔，他二十年来专心仙术，倒未特别注意儿女情长之事，只是师尊嘱托，加之他对这些也无所强求，想了一会便也应下了。

　　上炎老祖这才重新笑逐颜开，取出一个锦盒递给了自家小徒弟，羿羽斯接过后打开，里面竟是一把气势不凡的彤弓和一支锋利的箭簇。

　　“这是，大羿神的射日神弓！”羿羽斯震惊地捧着彤弓。

　　“呵呵，是啊，这便是你的祖先羿神留下的大羿射日弓，有穷族长曾托我在你们之间选择一人继承，”上炎老祖捋了捋胡子，叮嘱道“冰玄箭原有十支，当年羿射九日耗费了九□□东方星尘是金乌血裔，此番下界元君与星帝定然给了她不少法宝护身，剩下这一箭你要好好使用，必要之时也可……”

　　上炎老祖压低了嗓音，话未说完，羿羽斯便郑重地点了点头，在射日神弓上留下了神魂印记，而后半跪在地，拱手道“师父，徒弟定不负您的厚望！”

　　“呵呵呵，好了，快去吧，莫让那东方星尘抢了先。”

　　“是！”

　　上炎老祖满意地目送着自己的小徒弟离开，此番下界，两方相争，倒不知最后花落谁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