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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畸恋 ...
他知道,自己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蝴蝶。
两瓣前翅如暗夜般妖异,依稀若亘古的精灵隐居,寂寥地编织梦与魇。其间千万点殷红的碎花,如地狱迸裂的火焰、亦如漫天被血染遍的星辰,惊心触目。
然,决无伤感的骚客,吟咏流芳千古的诗篇,痴想他可以将自己的绮梦承载,舞过离恨天与银河、奈何桥与忘川,寄给终生眷恋的伊人;也决无颓靡的贵族,将他浸入药酒,制成永葆青春的标本,收藏在紫檀薰盒中,代价是成为华美陵墓中的殉葬品,为烟为粉。在世人眼里,他丝毫没有高贵的美学价值,因为——那一双后翅是耻辱的烙印,无力蜷缩于惨绿色的茧里。在生命怪诞的序曲响起之时,就注定如爬虫般卑微的命运。飞翔,不过是一个奢侈而残酷的童话。
皇宫中阴沉、扭曲的殿阁鳞次栉比。五更笙歌,阑珊宴饮。贵人、舞女的纤指勉强持着郁金香,微倦倚靠傲然矗立的白玉柱。紫貂毛与黑天鹅羽翼相缠的团扇,半遮住艳丽酡颜,娇滴滴地窃窃私语。
蝴蝶喘息爬行,想逃离猥琐的宫殿。逃离!——逃离俗脂媚粉,逃离柔软得让他浑身乏力的九华绒毯,以及坠落其上刺眼的花钿、珠宝。
高贵美艳的长公主,不小心看见了他——仿佛看见不容于世的污垢——不止是嘲弄与异样,是恐惧,使她无法继续维持娴雅的风姿,颤抖指向他,然后,娇嗔躲进身后一位青年弄臣的怀抱。金缕鞋簌簌轻响,清泠如幽泉滴白沙。这声音在蝴蝶听来尤其刺耳,像被纤细的小猫爪挠心。
弄臣虽居高临下望着他,亦不知所措地颦眉——幸运地,可笑地,在这个贫血的癫狂皇朝,男人无比精致,而无比脆弱——非但不可能了结一只蝴蝶的残生,连把他扔到外面去的勇气都没有!
蝴蝶冷笑,最终还是自己爬行出去,识趣地离开那不欢迎他的地方。台阶上薰满苏合香,一阵晕眩。远处隐隐传来数声喑嗄的鸡啼。
渐渐,青白色的长空泛起红润。生来理所应当地受尽宠爱的皇家花草,在青楸与木兰枝叶滴落的清露中,甜蜜地苏醒。蝴蝶遥望同类低垂凤带,在御园迷迭香丛里轻扇双翅,风华绝代,好似羽衣绡绶的谪仙。心中一片麻木的灰暗,泪就再也没有流下。
浑浑噩噩。而在这一天的夜晚,与一只雪白飞蛾的邂逅,颠覆所有——他单方面认为的,却不知道其实:这一秒直到最后一秒,飞蛾的眼眸中与世界中,都几乎从未闪烁过蝴蝶的斑斓。
残月隐没云间,只剩些许黯黯幽碧,宛若病弱美人忧郁而晦涩的眉色。恣肆消耗香料的青灯,流淌凄冷的紫烟。微弱的火光在夜风里喟然摇曳,殚心竭力将银琐窗棂的淡淡阴影,印刻在黑白花纹纠缠的大理石地面上。
飞蛾却如同看不见这一切。或者,是淡漠于这一切。只懂得,深情款款地,围绕火焰飞舞。
雪白的飞蛾、执着得哀伤的倩影,狠狠地在蝴蝶心中刻下伤痕,悸动、痉挛、发狂!
蝴蝶痛苦地向前爬行,只为更接近他。
幻想在咫尺之畔,依偎你的温暖。
青灯悲怆而无望地负隅顽抗风的侵蚀,烟气比泪更淡几分。但所闻到的香味,似乎更加郁烈——原来是一时失神,误落香蛛的毒网!这是妖媚、亢奋并拥有极端野心的生物。其网异香扑鼻,比仲夏怒放的野花更嚣张,是死神华丽的面具——今晚,充斥着虚伪、阴谋与恶意的化妆舞会结束后,将演绎如何苍凉的葬礼呢?
烟尘迷冥而抑郁,空气仿佛也会因幽怨而滋生青苔。眼前万物如隔薄纱,却已是可望不可及的两个世界。香蛛灰色的身躯傲慢地逼近了蝴蝶,他将眼睛缓缓合上——结束掉无谓的生命吧,至少,此生已经学会爱……不!不可以!我还没有将这份心情向他表达!这不是完整的爱!
蝴蝶拼命挣扎,两瓣后翅从茧中牵出丝丝缕缕粘稠又略带腐烂气息的液体,脱离枷锁。孱弱的后翅,像春柳鹅黄的嫩芽,小巧无力。在他自己看来是丑恶的畸形。
不会让你,看到这样的我。
拼命扇动翅膀,痛苦几欲昏厥,最后摇晃着缓慢低飞,像失败者的不甘、怅恨与无可奈何。一阵含着蔷薇花香的夜风拂过,其他蝴蝶或许只要多扇十余次翅膀,就可以维持飞行。而他,需要上百次。仿佛眼前不是清风,而是比荆棘更决绝的蔷薇刺,掠夺他仅有的力量,无助。正因如此,他学会在流泪时奋力,后来是在微笑中进取。纵使粉身碎骨,世界上最柔韧的翅膀与心不可摧毁。
很久很久之后,蝴蝶的翅膀终于变得健美。他在禅殿的绣佛锦榻边、琉璃火的光芒中,找到飞蛾。纵有绮语千般、柔情万种,此时也是苍白。有可能,谁都不知道,包括飞蛾自己:早在那一刻,蝴蝶翅膀间的零星殷红,已把他对火焰的信仰焚烧成灰。
飞蛾沉默——为什么……你的美,让世间万物倾倒,是花里的精灵。而我,只配在草丛栖息,以及追求光与热。你,是在戏弄我吗?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心情。因为……蝴蝶爱上飞蛾,不是很荒唐的事情吗?”然而自己爱上人类,又何尝不荒唐?他记得,爱上那个年仅九岁的小皇子,只是因为,当看见自己在蜡炬边危险地飞舞,撒娇借来母亲的凤钗剔开火焰。洁净的笑容,连自己戒备的心也毫无征兆地被虏获。从那一刹那,心中似有什么萌生,学会心怀感恩地笑对一切造物。直到小皇子被赐死前,颤栗却倔强地说:“愿生生世世,不复生在帝王家!”不,那么纯洁的你,不适合这样的恨与绝望……凄凉的回忆,潮水般汹涌地淹没理智。他转身飞去,匆匆消失于夜幕中。从此,注定继续冷若冰霜,堕入得不到第二次救赎的渊薮。
他当然没有听到蝴蝶的一声叹息——我改变了那么多,还是无计改变被厌弃的命运吗?
蝴蝶,消沉了。清醒的痛苦,不如颓废与纵欲!他悄然飞入了豪华的水心宫殿。
湖里刻意栽着许多妖娆的菡萏。纤腰宫女于硕大得病态的翠叶上,轻歌靡靡,曼舞翩若惊鸿。少年天子还未从画舸走出,宫女们就立即在地上又加了一重绒毯。足弓完全没入毯中。天子满足地漫步进殿,斜倚在皇座上,因醉酒而半敞开凤纹鲛绡襟,露出姣好的锁骨,狭长俊美的双眼尽显狷狂。
“爱卿,今天可有什么故事讲给朕?”
弄臣优雅地颔首作揖,声音清澈悦耳:“陛下可曾听说……东海鲛人?”
“哦?朕只听说过南海鲛人呢……再靠近朕一点。”
“是。回陛下,东海鲛人……”
“跪下。”
“是。”他很懂得喜怒无常的天子习性。像紫色毒蘑菇般,在糜烂环境中孤独生长,极度乖僻与猖狂。造成这种恶果的可以说是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上代天子。那个荒诞的男人,却几欲以此处死他。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似乎是理所当然地,需要丝竹夜宴与顺从的抚慰——无丝竹夜宴,他的心会枯涸;无顺从,忤逆他的人会消逝。
“你认为……我会干什么呢?”失神间,双眼被轻轻捂住。天子邪魅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耳畔,引诱思绪飘转。吹气如兰,轻闭双眼,纤长的睫帘让天子手心微微酥麻,如一只蝴蝶谄媚地轻敛双翅。
“微臣愚钝,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
“……罢了。睁开眼睛。”手缓缓移开。
闯进弄臣眼里的,意外地,是那人耀眼的微笑:“纵情欢乐的场合,毋须穿着如此拘谨的,寂。”白皙、精致的手指轻解他的高冠,长发散落。发丝从那双手指间掠过,美好的触感让弄臣迷醉不可自拔,左耳突兀的刺痛,又把他推入现实——
天子出其不意地扯下他的蓝田玉耳环,吮净上面的零星的血,然后随意地扔入湖中,惹来一群鳞鳍金雕玉琢的鱼儿聚集唼喋,却发觉不是食物,瞬间漠然散去,空留下不知为冷为暖的涟漪。
天子那比墨玉更神秘的瞳眸,因冷漠与猜忌,似乎变成灰蓝色。像极了凝霜的青石,沾染月桂的清影——如果,你胆敢露出一丝,哪怕是一丝不适的表情,如果连你都不顺从……朕,就,杀了你……!
然而弄臣笑了,声音依旧温润:“陛下,怎么突然……”即使迷醉,并不代表迷失。因为,深知“伴君如伴虎”。
“呵呵……难道朕没说过吗?寂最适合戴银制耳环呢……平身吧。”天子收敛起凌厉,心里有点惋惜,不过更多的是释然——幸好没能杀掉你。不过,杀掉你的痛切,应该是无与伦比的吧?那双富有知性、修养与权术的眼眸,葬在紫丁香花蜜里,是何等的消魂!可惜,你太过睿智,从不给我杀掉你的机会。所以,永远留在我身边,或者将来杀掉我,就是对你的……制裁。
“是。陛下还愿意听故事吗?”
“废话,好好讲,不许落一个字。”他阖上迷离的双眼,惬意地玩着弄臣的秀发。
“是。东海鲛人会爱上他们睁眼所看到的第一件事物,即使是泡沫、水草……”
天子忽然眯起星眸,逼视他,目光无比的深邃与犀利,像亲近不得的猫望见孤栖的幼鸟:“那么,看到的是至亲呢?”
“当然也会爱上。凡是爱情,一律平等。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畸恋。”
“嘻……你可真是只狐狸呢。”再一次阖眼,“接着讲。”
“眼泪流尽,他们才会死去。”
“是吗……如我辈一样癫狂呢。”随即他又狂笑起来,笑得流泪,“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暗红的葡萄酒,自阴冷又灵性的青铜爵溢出,无意义地在浮雕间蛇行、坠落。
蝴蝶心里一怔。所有造物都有权栖息在梦与童话里,代价是不去爱。如果,从一开始就漠不关心地闭紧眼,执拗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可以一直生存着,直到永恒的尽头——然而,这只是极少数至智者与至愚者的生活。已经落入情网,不到粉身碎骨、不可结局。宛若心中最后的断壁颓垣也崩塌,蝴蝶绝望地飞出宫殿。
天子优雅地脱下被弄湿的纳凉便服,从容命令道:“快去给朕换一件新的衣服来。这是你这个主衣的职责吧。”
“遵旨。”
目送着那人匆匆远去,天子做出英武的手势,喊到:“文学掾!为朕作《东海鲛人赋》!”然后,宠溺地对一旁拿着金笔、向尚书吏部郎撒娇为自己画落梅妆的长公主说:“别闹啦,楚玉姐姐,把笔还给朕,朕要写一首乐府哦~”
微微侧过轮廓嚣张却不失高贵的俊脸,宫灯与喧哗仿佛丧失存在感;盘踞皇座的金龙,在他眉眼间印下一痕艳丽的阴影。凝视珠帘银屏后不知何时来到的、若隐若现的丽人之影,于是绽放天真孩童般的笑容,低声软语,“回到寝宫之后,你愿意唱给朕听就完美了~朕深恋的……谢贵嫔。”
蝴蝶一路向东。他没由来地渴慕沧海。是想看看那些鲛人?抑或是放逐自己,用无垠的时间埋葬对飞蛾的爱恋?但他不知道,“时间会冲淡一切”不过是薄情人说的漂亮话。
那个春季,蝴蝶请教忘机的海鸥,如何将身上浓重而浮华的香粉褪却,海鸥置若罔闻、静观沧海。
那个秋季,盲眼的乐手,用玉笛吹奏哀感顽艳的《子夜歌》,鱼龙潮汐也声嘶力竭地痛哭。
那个春季,挚爱礁石的鲛人,倚在沉默的恋人怀中啜泣,他编结花环安慰她。
那个秋季,海风救赎了他翅膀上的红,如血的红。
那个春季,爱作梦的少女,戴着珊瑚钗沉海,去谒访水晶宫。
那个秋季,痴情的男子,浮槎到苍茫星穹找寻爱妻的灵魂,却一无所获。
那个春季,鲛人永远地沉睡在恋人身畔,他为她祈祷。
那个秋季,暴雨盗取了他翅膀上的黑,如夜的黑。
那个春季,身穿鹤氅的傲逸名士,乘着兰舟大小的紫贝自蓬莱返乡,因物是人非而怅惘若思。
那个秋季,海鸥淡淡地对他说:“《道藏》云:‘蝶交则粉褪,蜂交则黄褪’。”
那个春季,他与另一只蝴蝶欢合——如果我的肮脏能让你感到无瑕的幻影,我愿意堕落。
那个秋季,他下定决心回去。萧瑟、阴冷的逆风如窒息的吻,让他分辨不清梦境与真实。
那些绝美而不可一世的人物,早已从一切羁绊中解脱,烟湮云灭于金陵黯淡忧伤的剩月零风。深感世事如梦、浮生如寄的新皇帝,修建了十余座寺刹——我,又将在哪一尊神圣的佛像边、哪一盏虔诚的琉璃火旁找到你?不,你不在琉璃火旁,而在华贵、阴郁的宫殿里。因为,我感觉得到,那里缓缓飘来沉水香的暖烟中,弥漫着你的哀伤。
迟。
迟了一晌,迟了一生。
蝴蝶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是谁的忌日。只记得飞蛾莞尔,不知是对火焰、对蝴蝶、还是对谁,“你是我最初的也是最终的”。
那个让蝴蝶倾心如初的雪白倩影,来不及听到一声深情、一声焦急、一声哀如心死的呼唤,就这样,在他眼前,被博山炉的火焰吞噬。蝴蝶也来不及看清旖旎的烟尘;来不及聆听教坊迢递穿来的《杨叛儿》,只知艳歌一霎变离声。
香味猛地馥郁,在被察觉之前,又淡却。或许,飞蛾爱过蝴蝶,可真相已经无从得知。是不是只有,在一段凄美的畸恋开始前就拒绝,才不至于把整颗心都输掉?
长江悠悠。花外潮回,剑边虹去。恍惚间,谁曾对谁轻语,“你是我最初的也是最终的”。似是而非的凄音,是狠心地画上句号,宛如撕碎贵重的镜花绫般,霎时不经意的痛楚就判处了沉寂的结局,于遗忘的角落尘封;抑或画上省略号,独处时,静默臆测自己在某人心里的地位,时而安慰、时而失落,永生萦系暧昧的哀愁?
但已不重要……
无须用残生,去追忆更残缺的相思句。
你的爱是我的希冀,你的坟墓也是我的归宿……蝴蝶翩跹飞舞,在雪白的翅膀触到炽热的那一瞬间,火光赐予他绯红的盛服,奔赴一场短暂、虚幻的婚礼。想起自己追随所恋,踏上开满同一丛狂傲彼岸花的路途、被流放到黄泉,于是幸福得流下眼泪。
如果幸福也是眼泪,那么悲哀将是无形的,毕生桎梏。世界上最大的悲哀,不是从快乐变得郁郁寡欢;而是生来沉默寡言,只为想要守护的他,学会了开朗,却依然,得不到幸福。
火焰无情地毁灭霓裳、朱颜,却升华为美、尊严与爱的灰烬。放弃轮回,至此幻灭。
……迷恋你妖艳而忧郁的阴影,如饮尽魅惑的毒药,早在尺折寸断的柔肠中,埋下祸根。
先为能看完这篇文章的人鞠躬~~~~^o^
每章故事之间是无关联的……这一章……汗= =
第一次试这样的文风,孽以后会进步的~~~并且不会再写动物了~~~
那些人物都是真的哦~~~虽然被YY得很变形(扶额
天子=南朝宋前废帝、虽然被称为“最不是人的皇帝”、可是我对他就是讨厌不起来。他曾经挖出他叔叔(MS是)的眼睛,浸在蜂蜜里,名为“鬼目粽”……(好可怕~~)
长公主=山阴公主,弄臣=寿寂之(史实:天子被他杀的时候,大喊三声“寂”,唉~~~~)
就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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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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