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无衣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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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暗，惨白的月光映出四周一派荒凉之景，林深处一只老鸦扯嗓鸣个不停，顿显凄异可怖。
见金光瑶掐了个火诀，四处看去却仍没瞧出什么猫腻。聂明玦不耐烦地哼出一声来，长臂一捞，将他夹在臂弯里举起来。
视野陡然开阔，这回金光瑶看清楚了。四周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尊罗汉像，混在诸多乱七八糟的仿古制品里面，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他自小生在烟花之地，后又执掌奢靡精致的金陵台多年，对书画篆刻此类风雅之物多有了解。因此几乎是一眼就看出那些像雕工质朴，巧妙利用石料斑纹佐助雕刻纹理，从上到下一气呵成，不见刻意琢磨染色，正与几百年前的雕刻审美如出一辙。
聂明玦当然没有金光瑶懂得这么多。他看出这些石像的异常之处是因为那些罗汉像的姿势都如出一辙：均是一足点地，手执法器，另一手指向一处，像是在给谁指路。若非有特殊含义，为何要造如此多姿态一模一样的石像？且罗汉像共十八尊，从高处看，排列成圆，像极了某个古阵法的遗址。
“那个大叔不是说没人发现山上寺庙遗址吗？”金光瑶疑惑道。
上山前那个老人明明说过没有任何人发现古寺遗迹的，因此后人才会质疑传说的真实性。况且这几十年来又有许多好事者，闻说此处古刹传说也特地前来探秘一二，也从没有过任何关于罗汉像的消息传出去。那些人中定不乏奇人异士，那这么明显的一个阵法，如何能看不出来？
金光瑶从聂明玦臂弯里挣脱下来：“我去看看。”
拨开石像上缠绕的苔藓青藤，火光映出一片荒芜，石像面部已经裂开，有草籽掉进去，在里面生根发芽，石像的表情神态已是完全看不清了。在罗汉胸口的部位隐约可见烧焦痕迹，好像是有人刻意毁坏了其上的花纹。
聂明玦忽然开口道：“此阵的作用，应当是诱导入山之人。一旦进入迷阵便会失去方向，找不到来路，只能往前走。”
金光瑶望向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转过身几步跨过乱石来到另一尊罗汉像前仔细研究。看来看去也没看出那些石像胸口处原本的花纹样式，只得作罢，又蹿回到聂明玦身边，被聂明玦随手一提站稳了脚步。
“看出什么了？”
金光瑶叹了口气道：“阵法排列很是眼熟，但设阵的人毁掉了符文，根本看不出这个到底是什么阵，想要破阵根本无从下手。除非毁了阵眼，不然怕是得困死在这儿。”
来路已经被封锁在迷阵外，不可再寻，两人只能顺着山路继续向前。
金光瑶默默跟在后面神游天外。他知道山上有着各种未知定数，甚至可能危机四伏，但他相信霸下在手的赤峰尊。如今两人共生，聂明玦不想死的话就得护着他，不管愿不愿意。
因此，他有恃无恐。
“大哥。”金光瑶忽然唤道。
“什么？”聂明玦冷漠地回应道，脚步仍未停下。
“你慢一点，我跟不上你。”
聂明玦侧过头冷冷地瞥他一眼，目光里带着十分的嫌恶。金光瑶被这眼神刺得心一揪，一阵钝痛。愤愤地咬牙，在心里毫无风度地大骂聂明玦。妈的，你有什么资格讨厌我？然而他很快发觉，聂明玦的速度似乎真的慢了下来，像在特意迁就他。
一愣之下，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大哥，你真的那么恨我么？”
“什么？”
什么？！他刚才不小心说了什么？金光瑶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闭嘴。还好他声音不大，又混杂着猎猎山风，聂明玦并没有听清。
他这话问的好像个笑话。其实他早就知道答案。
聂明玦恨他入骨！
他前世对聂明玦干了什么他自己还不清楚吗？利用、暗算、背叛、谋害、分尸、镇尸......
人家再怎么说也是怜他才华，后来又结为兄弟想引他入正途。姑且不论金光瑶需要与否，对方毕竟一片好心，结果被他这个好义弟给涮了，魂儿都碎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
这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解开的？
果然，希望这种东西，对于他这个罪大恶极之人，还是不要常常抱有的好。想想看，这些年无论对谁怀着期望，最终下场凄惨的都是他自己。
对父亲的期望让他滚了金陵台百来道台阶，对聂怀桑的期待成了他被算计、身败名裂的诱因，对蓝曦臣的期待只换来了当胸一剑、镇尸数年......
不对！还有金凌！只有金凌，在真相大白时，在他已经跌落神坛时，在得知父亲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时，还能在凶尸扑过来的时候叫他快逃......
所以，还是有人真心对他的不是吗？
阿凌啊。
“你刚刚说什么？”聂明玦见他发呆不说话，又问了一遍。
金光瑶苦笑道：“无事......我只是，有点想回金陵台看看。”
他想看看阿凌。没了他以后金陵台一定乱套了吧。听说蓝江两家这些年不少帮衬金凌，也不知道他的小金宗主如今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长高，有没有成熟，是不是已经像个名门仙首那样威严气派。
可转念一想，如果没有他的话，金凌明明应当是个优越幸福的小公子的，有爹有娘有朋友。不像现在，小叔叔死后就剩舅舅和仙子了。
想到这儿金光瑶忽然被自己逗笑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把江澄和狗放到了一块儿，想想还怪滑稽的。死而复生后细数前尘旧事，才知道原来他金光瑶当年做的那些事，毁了多少人。
那边聂明玦听了金光瑶的话却变了脸色，讽刺道：“原来你还惦记着你的金陵台。怎么？你以为，你回来了就能做回金宗主，继续做你的大仙督？”
原来他是这么以为的。
其实也不怪聂明玦。世人的眼中，他金光瑶就是个为了权利地位无所不用其极的恶人，而前世的自己也确实如此。金光瑶无力辩驳。好坏都由他去吧，反正棺内的共情聂明玦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罄竹难书的小人，何必解释越抹越黑？
沉默片刻后，他才转移话题道：“大哥，这个阵...我好像在魏公子当年的手稿上面见到过。”
“阵法符文被毁了，但镇山石的排列不会被轻易改变。如果真如手稿上所记，那此阵就不是一般的邪性了。”
此阵名为破魂阵，以十九块镇山石，按照特定方位，立于邪祟作乱之地。其邪就邪在，立此阵者，要以自身魂魄为引，付出几乎神形俱灭的代价，支撑破魂阵的强大法场，称为祭阵。所需祭阵者多少，因所镇邪祟而异，从一到几百不等。破魂阵一旦结成，便会形成一个封闭的“界”。外面的人一旦靠近，便会迷失方向主动避开这个“界”，绕回到来路上，让人误以为自己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只能寻其他路上山，或是顺来路离开。因此，这阵内的东西出不来，阵外的人也进不去。
这么说来，那老人说从没见过古庙遗迹也情有可原，有破魂阵在，任谁都别想见到当年留下的东西。
可如今既然他们见到了镇山石，就说明他们已经进入破魂阵的界内。而那个上山砍柴的后生，也必定是因为误入阵法后，冲撞了什么东西，才会变成那样。
看来，要么是阵法失效了，要么是被什么东西破坏了。
可几十年来都相安无事，为何偏偏近几日又出了问题？破魂阵镇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为何要把整个古寺封锁在界内？既然阵已被破坏，外面的人能进来，那里面的东西呢？是不是也能出去了，或者...是最坏的情况：已经逃逸了？
“魏公子回来，是怀桑干的？”聂明玦突然问道。
金光瑶没想到他居然会关注这个：“算是吧！怀桑这也是不得已，为了......”他仍像往常那样，下意识地想替聂怀桑打掩护，却猛地刹住。为了什么？为了给你报仇啊！为了报复金光瑶啊！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聂明玦重生后，虽没有直接提起那些是非，却好像时刻都在暗戳戳点他。
还有完没完了......哥哥坑完弟弟坑，都已经坑死了，现在还来！？聂家兄弟于他金光瑶，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啊？
说话间，只见一段隐没在夜色中的斑驳红墙，幽幽立于前方树林里。一轮冷月悬在漆黑的角楼上，勾勒出兽脊飞檐的轮廓。看这寺院角楼与高墙的规格，似乎能遥想到当年的香火鼎盛。
金光瑶翻手飞出一道燃阴符，打在墙壁上，却见符咒轻飘飘地落地，毫无反应。
二人对视一眼，心内了然——不是阴魂类的邪祟，那么这里镇压的，大概率是凶尸凶兽了。
对于他们这类名门剑修来说，毕竟不像魏无羡那样有驱鬼御尸那么大的能耐，夜猎中若遇到肉眼不可见的难缠阴魂，着实麻烦。因此有实体的邪祟往往要比阴魂类的邪祟友好得多。
老朽破旧的庙门向着两旁缓缓打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老树上栖息的老鸦被突然造访的二人惊起，哑叫几声，扑棱着翅膀窜进夜色中。前殿前的院落早已生满杂草灌木，脚下青白石砖裂开翻起，凸凹不平。原本香火不断人来人往的佛家净地，此刻竟寂静荒芜得像一片坟场。
前殿供着一尊弥勒。这尊石像经历风雨已近二百年，仍旧是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模样，神台上覆着层层叠叠的蛛网，面前香炉内还插着烧尽的香梗，经幡上积满厚厚的沉灰，破败不堪。
佛家传说中，弥勒佛乃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引路神，那些升往净土的善男信女，都由弥勒佛菩萨指引，通向极乐。那石台下方，立着几尊童子像，手指一个方向，同山腰间那些罗汉的动作如出一辙。
金光瑶不禁打了个寒战，直觉告诉他这儿绝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下意识地就往聂明玦那边靠了靠。
穿过前殿，便是法场与大殿了。
前殿的后门甫一伸手触碰，便“哗啦”一声散了架，掀起一片呛人的烟尘。
待烟尘散去，法场上那片空地映入眼帘，二人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如霜地面上，歪着数十具早已干枯的尸体，皮肉深深塌陷，却并未腐烂，均是僧人衣着，朝向广场正中央的铜铸七级功德塔跪成一圈。每具尸体的面孔都淡漠冷静至极，似乎对死亡的到来早有准备，毫不惶恐，有着以身殉法决绝...
画面虔诚而诡异......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无衣其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