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轮（漫天飞雪之一）》泠泠然

1、皎皎明月轮（全）

　　青荇行到柳暗花明处时嗅到那一抹冷香，于哀狖鸣声之中，瑟缩的他骤然闻见一缕淡薄香气，西陆蝉声如泣似诉，然那清香虽单薄，却绵绵不绝向他侵袭而来，在鼻翼渐渐缠绵起来，丝丝沁凉，仿佛赤足于碧阶之上，明月空照，清泉蜿蜒。
　　他孩子心性，顿时将怯意抛到九霄云外，只顺着香气源头寻去。渐行渐远，待到想起时再回头看去，草木葳蕤，已不见了来路。面前的石阶愈发宽阔，而那香气也愈加沉郁。猿啼蝉鸣之声渐减，只那香气仿佛在耳边轻哼着歌谣——泄水于平地，东西南北各自流，人生各有命，喜怒哀乐皆惘然，忽闻柏梁台上清吹音，古人铜雀台下行路吟，安知木石心无惑，世事不得恒称意，呜呼哉……
　　歌声绵延不绝，青荇不觉听的痴了，竟忘了行路，馥香忽浓忽淡起来，曼妙长袖一般诱他往前，他不自觉的循香而前，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前方的参天巨木完全遮蔽了日头，他行在其中竟连一丝影子都不能投下，但他仿佛着了迷般不管不顾，只顾沿着香气继续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起来，林间却有一块硕大空地，如水月芒倾泻下来，盈盈落了一地，月华尽头是几间小木屋，一路诱他前来的冷香便是从这些木屋中散逸而出。
　　而此刻，那歌声在耳边更响起来，却再不连贯，而是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昆山曼妙姿……朝风观大壑……林深光难留……之类，歌声到高亢处忽地嘎然而至，青荇只记得最后一句依稀是“漫天飞雪尽。”他不觉跟着吟叹道：“漫天飞雪……”那个“尽”字尚未出口，忽有一道寒光迎面而来，夹凌厉风雷之声，隐约带着一丝杀气，原来竟是剑光，待青荇反应过来时剑气已到眼前，避无可避。
　　莫非要丧命于此？脑中方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那剑气却已收敛，青荇兀自睁大眼睛，几缕发丝自眼前拂落。那是一个青衣女子，一面还剑入鞘，一面笑道：“原来是个小孩子。”说着蹲下看青荇：“小弟弟，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女子虽然一身简陋青衣，却不掩夺目风姿，一双杏目之中笑意温和，若非地上那几丝发丝，青荇简直不能相信面前这个鹅蛋脸颊上有两个酒涡的可爱女子方才使出那电光火石般的一剑，却又能在最后关头收手。
　　女子见他怔怔的，兀自笑着拍拍他的头：“小弟弟，是吓坏了吗？”
　　她身后却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带着些懒懒的散漫：“我都说了先出来看看再说，你不管不顾，一拔剑就这么冲出来，看看，吓坏小孩子了吧。”说着白衣人走上前来，一掀长长衣裾，也蹲在了他的面前，这人的衣衫与方才那人不同，却华丽地很，青荇看得出来其上织绣是京城织馆云水天中巧娘的独门绣技青云梯，其名为青云梯，乃是为出家求仙的皇族专门而设，面前这人，又怎么会有这一套衣衫？
　　青荇眨眨眼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白衣人原本托腮看他，却不料他说哭就哭，神色大乱，忙忙叫道：“付二，你把他吓哭了。”
　　付二反驳：“他明明看见你才哭的。”
　　白衣人哭丧着脸：“好好，就算是我把他吓哭了，你就不能帮我哄哄他么？”一面挠首，一面伸手探入怀中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块糕点：“别哭了别哭了，这个给你吃。”
　　青荇哭得更厉害了。白衣人大怒：“小弟弟，这桂花糕可是我从扬州第一名妓口中夺来的，你不吃也就算了，怎么能看不起它？”
　　付二推开他：“就知道你没个正经，对着小孩子说这些……”说着拉起青荇的手，“小弟弟不要哭，姐姐带你去吃糕点。”
　　青荇揉着眼睛：“香的。”
　　“什么？”
　　“姐姐身上香的。”青荇抽泣着说，“姐姐好，他坏。”
　　白衣人却不见不悦，立马跳起来，一张俊颜送到了青荇面前，啧啧有声：“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居然深谙男女之道……”他还没说完，被付二一脚踹开，圆脸姐姐笑眯眯的：“小弟弟乖，不要听那个疯子说话。”
　　屋内昏暗，付二点了盏灯，取了帕子帮他拭掉眼泪，又拿几样糕点过来：“吃吧。”
　　青荇抽抽鼻子：“这里是什么地方。”
　　付二笑道：“是姐姐的家呀，小弟弟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我和爹爹出来打猎，走着走着我就迷路了。”青荇半天没吃东西，早就饿的发慌，一面往口中塞着食物，一面含混不清地说，“然后我走到一个地方，闻到好香好香的味道，我就跟着味道走过来了……就是姐姐身上这个香味。”
　　付二举起袖子闻闻：“没有味道啊。”
　　青荇坚持：“就是有。”
　　付二温和地笑：“可能我闻习惯了吧。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青荇，就是青青的荇菜。”
　　“青荇，你这样走出来，家里人应该很担心吧，吃完了姐姐送你回去好吗？”
　　青荇扁扁嘴，又要哭出来：“姐姐，我不记得路了。”
　　付二连连安慰他：“没事没事，姐姐住在这山里，认识路的。”
　　青荇想着父亲不知道现在该急成什么样子了，又低了头开始掉眼泪。付二好一阵温言相劝才止住他的眼泪。
　　他不再哭，便一个劲地吃糕点，只盼着早点吃完能送自己回去。付二见他吃得匆忙，担心他咽到，又去倒杯茶水过来。茶水微凉，却自有一股异香弥漫。一入口便清泠泠地直钻如腹中，他一个激灵打了个冷战。
　　付二忙拍他背：“慢些吃，不急。”
　　青荇点点头，心中暗笑，怎么能不急，自己急的恨不得能伸出一双翅膀飞到父亲身边。
　　正吃着，又听见屋外响起一个女声：“付二，妖三，师傅醒了，快些过来。”声音急促中带着欣喜。白衣人懒懒的声音也变得焦急：“是吗？”
　　青荇抬头：“姐姐，那个姐姐是在叫你吗？”
　　付二依旧笑着：“不急，我先送你回去。”
　　青荇急忙站起身来：“姐姐，我吃完了，你去忙吧。”
　　付二温柔为他拭去嘴角残渣：“吃完了姐姐便送你回去。”付二负着他一路直奔下山，片刻之间便来到他初次闻见异香时的平台，青荇从她背上滑下：“姐姐，就是这里了，我从这里走过去的，再顺着原路走回去便好。”
　　“那可不行，深夜山间野兽甚多，姐姐送你回父亲身边可好。”
　　青荇还欲充大人，忽然闻见暗处一声低吠，他吓得钻到付二怀中：“姐姐姐姐，那是什么？”
　　付二不禁笑道：“看，被吓到了吧。还是姐姐送你回去。”
　　语音刚落，身边草丛中转出几个男子，皆是手持火炬，猎人装束，青荇雀跃起来，奔到其中一人身前：“爹爹，青荇回来了。”
　　那人问明原委，连连向付二致谢，付二不善言辞，温和颔首示意，翩然转身而逝。
　　青荇呆呆地看她背影消失，连带那抹暗香一并逸入黑夜之中，脸上稚气笑容忽然消逝：“孙公公……”话音冰冷，带着浑然天成的贵胄之气。
　　原先被他称作父亲男人立马跪拜：“二皇子，已经派人跟上了。”
　　青荇眼中顿显怒气：“混账东西，谁让你派人跟去了……”猛地一拂衣袖，“还不快把人召回来，那女子武功甚高，普天之下只怕无人能比肩，若是被发现了反而不妙。”
　　孙公公唯唯应声，轻挥衣袖，一只青色小箭奔月而去，在空中忽地绽开，是寻常猎户联络的工具，并不会引人注目，但是自己人，只消见着那一抹青色，必然停下手头所有举动。
　　青荇焦躁地原地转了几圈：“不行，只怕已被发现了，孙公公，你召集人马，我这就带你们前往。”
　　然而这一路颇为坎坷，直到第二日才寻到那一片空地，木屋仍在，暗香犹存，然人去屋空，桌面上还摆放着昨晚那盏杯那只碟，然而一个人也没有了。
　　青荇双手颤抖握住那原木茶杯，其中残余着昨夜香茗，冷香入骨，他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桌面所有物事推到地上，唇色泛白：“我就不信他们一群人能跑到哪里去，搜山！”斩钉截铁两字令下，皇子一怒，血流成河！
　　一声清幽的叹息传来，青荇匆忙回顾：“母后，您怎么来了，这里阴冷潮湿，千万莫要损了凤体。”
　　白衣女子白纱蒙面，幽然喟叹，俯身捡起地上的茶具：“漫天飞雪尽，幽然暗香生。看来年白伤的漫天飞雪功已然大成。”
　　青荇急忙道：“母后，天上地下我也必然为您把他找出来。”
　　白衣女子对着青荇缓缓伸出手，一双白玉似的手隐约显出不详的青紫色，她似乎微微一笑，道：“荇儿，这便是命了，你已经做的够多，母后很是安慰，但这件事就此作罢，以后莫要再提。母后觉得有些乏力，这便回宫可好？”
　　青荇低头：“是。”上前一步，扶着母后入凤辇。
　　空地木屋，冷香异人，通通留在了身后的视线。青荇握着母后的手，暗自在心中发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年白伤，我一定会将你找出来！
　　漫天飞雪尽，幽然暗香生。漫天飞雪阁的漫天飞雪功虚无缥缈，借力打力，乃天下神功之首，然练此神功，每加深一层，需自伤三分，待到九重之日，也是半人半鬼，是以天下人甚少练习。然而有损必有益，功成之日，前伤尽愈，并自此百毒不侵。
　　青冥鬼留乃天下第一奇毒，无药可解，中毒之人每月初必受蚀骨之痛，每月痛苦远甚上月，如此以往，却不能毙命于立即，因此受青冥鬼留之人大多不敌痛楚自殒而亡。唯一解法便是漫天飞雪神功大成者以全部内力为之引毒，引全部痛楚与己身。
　　然天下练此损己神功之人少之又少，功成之人又怎甘心以己之身代受他人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