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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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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不是很好。
阴云密布,却一直不下雨,早晨太阳晒进路面里的热气,如今腾腾而起,无助地被关在厚重的云层下,在人的身体里打转。
汉尼拔抬起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手帕,按在额上擦去那细细的汗水。
又闷又热。
躁郁。
窗外的植物绿得出格,低落地垂着叶片,连风也没有。走廊上的窗户全都打开,依稀能听见外面的鸟鸣。
汉尼拔状似平淡地扫了一眼停在窗台边沿的黑鸟。
黑鸟与他对视一眼,飞走了。
早间的课上完了,汉尼拔在校内的食堂随便吃了一点,便拎着伞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走到一半,果然下雨了。
汉尼拔于是低头撑开手里的黑伞,在雨中不紧不慢地漫步。风吹过雨洒落在他肩上,打湿他的医褂。
他从口袋里掏出宿舍的钥匙,勾在指尖,行走间在雨声中碰出一点清脆的金属声响。
宿舍的楼道拥挤昏暗。
汉尼拔站在门口,侧身收伞,轻轻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后,将其插入一旁的伞筒内。
舍监在走廊旁的柜子后面打盹。
风扇呜呜地转着。
汉尼拔抬手抹去下巴上的雨。
他轻轻走上楼,木质的楼梯发出脆弱不堪的响声,如同火化炉中还在喘息的老化尸体,摇摇晃晃摔成灰烬。
三楼。
汉尼拔忽然注意到门前的地毯——他蹲下身,伸手轻轻擦过边缘。
是湿的。
有人来了。
是谁?
这一刻,很荒唐的,汉尼拔的脑海中浮现出艾尔的脸。
为什么会想到他?
汉尼拔将钥匙插进锁孔里,在还未扭动钥匙的那一瞬间,默默地在心里质问自己。
钥匙拨动锁扣,门缓缓打开。
房间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侧对着汉尼拔,手上捏着一张画纸,正低着头细细观摩。从这个角度,汉尼拔能够看见她脑后仔细梳理过的盘发,以及耳畔一点闪烁的淡蓝色宝石耳坠。
是紫夫人。
他的婶婶。
紫夫人转过头来,看着汉尼拔。她五官平和温柔,骨像不似西方人的那种尖锐与凸出,眉毛弯弯,眉下一双神秘的黑眼睛。
她很美,没有攻击性的那种美。
只是让人忍不住地,想要沉迷于她那诡异幽怨的远东气质中,探寻她眼底哀伤的那些故事,然后把她占为己有——所以说,她的美丽也是危险的,这种危险针对于她自己。
汉尼拔一直都不认为自己了解紫夫人。
这个女人,这个在他成年之前,唯一让他有强烈探究心的女人。他尤其好奇她的过去,好奇她的国家,好奇那些幽闭哀婉的文化与离奇的传说。
然而成年之后,汉尼拔搞懂了一件事情——他永远也不会真正了解这个女人,正如同他了解人类却永远也不会真正成为人类一样,紫夫人是那种,不成为她,就无法了解她的人。
所以汉尼拔很快便放弃了。
他似乎觉得,浪费自己那点可怜的感情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是很愚蠢的。
他很少做愚蠢的事情。
“我过来看看你。”紫夫人说着,低头,把手中拿着的的画纸放回了桌子上,她下意识抚过自己的耳坠,犹豫了片刻后关心道:“在学校过得还好吗?有什么不习惯的?”
汉尼拔摇头:“我很好,您无需担心。”
紫夫人一时无言。
汉尼拔在还小的时候就和其他的孩子们不一样。
他从不表露出什么难过或悲伤的情绪,也没有青春期的浮躁与敏感多情,他聪明好学,做事处处得体。恍若天生带来的能力一般,他同时还很擅长观察,擅长剖析,好像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某种赤.裸的野蛮动物——好懂,易于控制。
紫夫人很早便发现了他的异常,也曾试图在某些方面对他进行改变,但都没什么作用。
汉尼拔在心中有一堵高墙,没有人能够翻越。
包括他自己。
“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紫夫人偏过头去看着贴在墙上的各种解剖图,以及那些狰狞恐怖的画像。她伸手摸了摸下巴,心有余悸——谁会在起居室最显眼的墙上,贴这样的东西?
而汉尼拔一直都不动声色。
他已然习惯。
“仇恨是否已经完全侵蚀了你?”
紫夫人看着那些画像,她知道那是汉尼拔根据梦中恍惚的印象所绘制下来的,每一笔落下时,汉尼拔都在反复回味自己的那些惊悚计划以及没有未来的未来。
他像是为此而生,除此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无法动摇他的心,无法真正触及到那个独属于他的恶魔。
当然,如今出现了一点意外。
汉尼拔想起艾尔。
紫夫人走近汉尼拔,目光此刻有些无奈。她对汉尼拔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未阻止过你什么,因为我知道,那样做是没有任何作用的,这世上的真理往往是物极必反。”
“但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
汉尼拔想起在诺曼底的最后一个夜晚,最后的一个承诺。
“我记得。”
汉尼拔低垂着眼睑,默默说道:“夫人,我不会忘记的。”
“最好是这样。”
紫夫人温柔地摸了摸汉尼拔脸颊上的那一道伤口,轻声说道:“你会明白的,现在的你,并不适合被仇恨遮蔽你的一切,你必须要在这个年纪,发现一些,别的东西。”
“友情,理想,爱情……”
紫夫人笑了一下,她的确只是一个希望小辈能生活得好的长辈,想尽办法将汉尼拔变得更像人,而不是某种冷冰冰的机器。
“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快乐。”
紫夫人握住汉尼拔的手。
汉尼拔回握住她,轻轻一笑,温柔而平静。
然而在心里,他默默地想到——
快乐?
那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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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地面上的雨迹已干。
丛中藏着敛翅的虫类,黑色的猫踩着枯叶走过没有一点声音,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堂内传来动听的颂曲,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
在黑暗中,汉尼拔恍惚地看见了以往不会看见的东西。
他站在教堂前面的一座花园里,这里的石阶有着比他的人生还要久远的故事,掩藏在磨痕里的泥沙之中——无数双脚踩过,无数双脚停留于此,灰色的,不起眼的石阶,泛着雨后的湿润亮色。
四周的植物长势不错,枝叶肥大,厚重而内敛的绿色,在夜晚的这一时刻,藏进月亮的影子里静静安眠。
汉尼拔坐在一块干透了的石阶上,捏着一根表面潮湿的树枝,拨弄着脚下那一块石阶缝隙里收藏的泥巴。
有不知名的细弱植物从石头里长出来。
汉尼拔伸手拔掉。
他看了看腕表。
已经快八点半了。
汉尼拔是一个守时的人,对于所约定的时间总是不迟也不快,“刚刚好”是他的时间真理。
而对于不守时的人,他也从不厌恶,因为他理解那是人类难以摆脱的劣性根,是一种入骨的疾病——作为医生,汉尼拔对于患病的人有着一种荒唐的怜悯心。
艾尔迟到了。
汉尼拔低头,将手上的植物叶片丢掉,站起身在四处随意走动了一下。
然后,在昏沉的小道上,汉尼拔看见了一抹身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断续的脚步声拖沓且又零碎。
是一个酒鬼。
汉尼拔站住脚,等着对方靠近。
他嗅到浓厚的酒气,让人不自觉地想到古老城堡的地窖中,一人高的酿酒桶,木头的香气混杂着酒味,串联起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埋葬在酒精酝酿后的冲动之下。
醉醺醺的酒鬼扑过来,紧紧抱着汉尼拔,雪白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呼出的热气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是艾尔。
他冲过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打碎了汉尼拔记忆宫殿内的一只瓷器。而他对此毫无感觉,更没有歉意,仰起头来,看着汉尼拔。
声音含糊地问道:“你在,等我?”
“……”
汉尼拔看着他。
心中酝酿着冲动。
艾尔今天穿得很正式,黑色的西装,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下巴上不知怎么回事,粘上了一片金粉。
他耳上别着一朵蔷薇。
凑近汉尼拔时带来一阵浮动不已的暗香。
二十世纪中,早已灭绝的,精致而腐朽的美在他身上陡然复生。这一切都由纸醉金迷的堆砌而揉成,繁复且罪恶,艳丽明媚之下无辜的苍白,如同尖锐伤人的刀锋,在吻过你的血后亮出刺目的冷光。
偶尔展露出的傲慢令你憎恨。
但他只用微笑便能获得你的谅解。
“我今天,一直在想念你。”
艾尔晕乎乎地笑着说:“我在想,今天晚上,该怎么样来见你比较好。”
他说着暧昧不清的话,手指贴在汉尼拔的腰上轻轻掠过,像是用剪尾扫过湖面的燕子,轻佻又温柔。
然而汉尼拔抬手扶着他,低头没说话。
他想——所以你就这样来见我?耳上别着女人的花,身上带着酒味和香水味,想念了一晚上的我,就这样来见我?
汉尼拔试图阻止脑海里的这些想法。
它们就像记忆宫殿里凭空出现的,肮脏龌龊的老鼠,上蹿下跳,扰乱了原本紧密而逻辑清晰的布置,踩着刚才被打破的瓷器碎片,耀武扬威,洋洋得意。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艾尔的脸。
这张,可恨的,脸。
汉尼拔甚至能够想到一个多小时之前的那些情景——艾尔漂亮,年轻,是一个满怀阴谋的野心家,在上流的酒会中潇洒自得,女人们爱慕他,送他鲜花。
而男人们的目光打量他着的面容与腰背,把他的唇齿与床单联想在一起,然后幻想他光裸的模样,幻想他的骨头,幻想他的血肉,幻想他的温热的皮肤,幻想他的眼睛……
这满地的,蔷薇与酒。
“……”
“氰.化.钠的事,我已经解决了。”
汉尼拔生硬地扯开艾尔的手,说道:“我删掉了借用记录,买了新的氰.化.钠补了回去,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知道。”
“所以,你答应我,要给我的东西呢?”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淡,就跟含了一块冰似的,在嗓子里沉沉地发着寒。
艾尔这一瞬间清醒了。
他捂着脸颊,歪头,有些呆滞地看着面前的汉尼拔。他这才想明白,汉尼拔约他出来,只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而已。
从汉尼拔的目光中他终于理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朋友都算不上。
从一开始,就只是狼狈为奸罢了——
艾尔让汉尼拔为黛娜洗去嫌疑。
而作为交换,艾尔要帮助他回想起关于米莎的记忆。
“哦,你说这个。”
艾尔后退一步,眼中欲望的火光淡去了,冷静下来,略有些不适地扯了一下领带,皱着眉说道:“真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解决了。”
风一吹来,酒气全都散了。
艾尔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四周,又望了望面前不动声色的汉尼拔。
突然很荒唐。
“我上次提起的那个办法,其实就是警局审讯环节里经常回用到的吐真剂。”艾尔最终扯掉了领带,缠在手上,疲惫地说道:“不过那个东西有点难搞到手,还得等一阵子……”
汉尼拔没说话。
他站在一旁,侧头看了看从对面教堂走出来的信徒,他们聚在一起,站在不远处聊天。
“它可以,让你想起所有的事情,所有你不想回忆的事情。”
艾尔突然笑了一下。
“不过对你有没有用,我就不知道了。”
“……”
他们之间的对话到此为止了。
艾尔取下耳间的蔷薇,随意地摆弄着。他还是有点晕,酒精再度上脑,燎烧他的理智以及仅剩的思考的能力。
于是他错过了——
汉尼拔的那一个眼神。
憎恨。
怜悯。
披在恶魔身上的人皮破开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