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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周一早上,黛娜没有课。
      她的好友埃米莉家中出事,于是临时拜托她顶替自己去一号楼巡房。
      黛娜答应了。

      在一楼办公室里取登记表时,黛娜看见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围在一起读今早的时报。她预感到什么似的,也凑过去,皱着眉扫了一眼摊在桌子上的报纸。
      “检察官——霍特·萨里拉死因成谜……”
      “哦,我知道他,他上次来我们学校看胃病。”
      “谁杀了他?”
      “还没查出来呢。”
      “……”

      黛娜后退一步,拿着登记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她走进电梯。
      电梯的侧面有一条缝隙,露出丝绒布面下金属质感的内墙,黛娜能够看见,墙面映照着她的眼睛,模糊不清,扭曲。
      她伸手盖住那条缝隙。
      电梯响了一声,二楼到了。

      她挨个病房走过去,钢笔在纸上不停地划动书写着,字迹略有些潦草,像它的主人一样心不在焉。
      二楼的房间很多,走廊上挤满了人,墙角还堆着病人家属带来的生活用品。

      黛比穿着的女士浅口皮鞋带着一点跟,踏在瓷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乘电梯一路巡到六楼。
      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汉尼拔。
      他今天穿着自己的衣服,站在电梯门前,对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黛娜,并不觉得惊讶。
      他只是冲黛娜淡淡地一笑。

      黛娜呆滞地走出电梯,而汉尼拔的脸在她脑海里清晰开来。
      她想到,他的鼻子存在感很强。
      鼻骨高挺——与眉骨间连接的那一块弧度锋利得有些不近人情。侧面看过去,是非常英俊的,危险而陡峭,并不正统优雅的美,从微挑的眉梢起便带着诡异的戾气。

      汉尼拔没有急着进电梯,而是转过身来看着她。
      居高临下。

      “早上好,汉斯底小姐。”
      汉尼拔笑着同黛娜打招呼。他笑的时候,脸颊上那一片细月形的伤疤非常明显,让人联想到鱼钩,倒刺,尖利的弧形割刀。
      黛娜故作平静地眨了眨眼睛,取下眼镜,低着头模糊不清地回道:“早上好。”
      她用手绢擦拭好镜片。

      戴眼镜的手颤抖着。
      黛娜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艾尔住在这一层楼。

      他发现什么了?
      黛娜扶好自己的眼镜,张开嘴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肺里灌入了冷冷的冰。
      艾尔不是说不会有事的吗?
      黛娜垂下手,五指蜷缩又松开。
      上次带艾尔见他,他就盯着我……
      黛娜听见汉尼拔的声音,听见他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耳朵发烫,像是有针刺破了她的耳膜,搅弄出血。

      “我刚送艾尔回房间。”
      “你送他?”
      “是。”
      “这么早,你们去哪了?”
      “哦……只是随便在外面逛了逛。”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黛娜趁汉尼拔转过头,迅速抬起手啃了两下她的指甲。
      他知道了吗?化学室的事情。
      黛娜看见电梯门又一次打开。

      汉尼拔走了。
      黛娜回过头去,只看见对方站在电梯里,冲她露出一个笑,闷闷的道别声从内传出:“再见,汉斯底小姐。”
      “……”

      黛娜在电梯门合上后,几乎是仓促的,冲到艾尔的房门前,没有规律地敲了几声。
      艾尔打开门,看见她也不意外,只是侧身询问道:“要进来吗?”
      黛娜咬牙,点点头。

      房间里还停留在昨晚的狼藉状态中。
      黛娜踩在地毯上,鞋尖边缘溢出湿润的水,她抬起头,看着掀翻在地的被子,以及凌乱的床头柜。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黛娜没有能坐下的地方,于是她抱着自己的东西,站在衣柜旁。

      艾尔在窗边干净的椅子上坐下。
      他在湿润的空气里抽着烟,背后的窗户外透进冷冷的天光,落在他的肩上,像是模糊冷清的寒雾。
      桌子上,已经败下的百合弓着背脊。
      在艾尔吐出的烟中,黛娜看见他的睫毛好似蝴蝶般,扇动着翅膀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

      “他们把霍特的死登报了。”
      黛娜呼吸声在潮湿的房内回荡。
      艾尔的烟灰落在他的膝头。

      “早该登报了。”艾尔漫不经心地说道:“让那些人看看他的下场——”
      黛娜却突然打断他:“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是马斯里杀了他。”
      艾尔说道:“但,很不幸的是,他们还查到了另一个可能性——毒杀。”

      黛娜手上的登记表掉落在地。
      她颤抖着问道:“那怎么办?整个巴黎,有氰.化.钠流通的,只有那几个地方,他们很快会查到圣马利,查到我身上——”
      艾尔没说话,他在窗台碰了碰烟,抖掉灰,眯着眼睛像是在思考。

      此刻,黛娜冷静的伪装被撕破了。
      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来回走动,鞋跟敲出清脆的声音,连绵不绝,一声接着一声。
      她喃喃道:“马斯里杀了霍特,他才是真正的凶手……可是马斯里,马斯里已经自杀了,他们还没有查到马斯里头上。”

      “我知道,马斯里的事情做得很干净,要想查到他当然很困难,所以那些警察说不定就想先查出氰.化.钠的下落,查到我,拿我去给上面一个交代……”
      黛娜忽然转头看向艾尔,眼下的肌肉止不住地抽搐着,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我父亲也会受到影响的,肯定的。”
      “该怎么办,艾尔?”
      “……”

      艾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黛娜身侧——他比黛娜高一个头,说话时,他习惯性地微微低下头来,伸手抚过黛娜的脸颊。
      “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不会查到你的。”

      黛娜看向艾尔。
      她眼睑上盖着一层细细的汗,鬓角也湿了,浑身上下都褪去了温度。
      艾尔听见她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艾尔笑着,松开手,转身回到窗边,拉开窗户往外看去——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像蚂蚁一样渺小无助。
      想到昨夜的暴雨,艾尔抚过自己的耳朵。

      “你回去吧,不要紧张——顺便告诉比尔,让他去老地方,把我上次给他的东西取出来,让他拆开好好看看。”
      “……”

      -

      艾尔约汉尼拔一起出去散步。
      他们走出圣马利,在巴黎繁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聊几句,说的都是些无聊的话题。
      偶尔汉尼拔会对艾尔的问题保持沉默,但大部分时候,他是个健谈的绅士,不会让对话变得苍白。

      “你小时候住在哪里?”
      “我的父亲,具体来说,是一个伯爵。他的封地在立陶宛,我从小便在立陶宛长大。”
      说起童年的事情,汉尼拔面不改色,语气也很平静,声音像是平静海面上缓缓向前行驶的小船,没有什么起伏,在沉沉的海面上,泛开雪色的浪花。

      艾尔点点头,顺手在路边的绿化丛中扯了两片叶子下来。
      他折叠着柔软的叶片。
      “我小的时候,因为那些战争,所以一直四处躲藏,去过俄罗斯也去过西班牙,还有瑞士挪威那些地方,我都去过。”

      战争是他们这代人童年时共同的记忆。
      是他们的基因。

      “但是有一次……那一次,我被迫离开,再回来的时候,母亲死了。”
      艾尔挑眉。
      “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是她?她为什么死呢?”

      叶片被拇指压裂,指尖染上植物的汁水,酸涩苦闷的味道,让人想起雨林里本不该掀起的的狂怒风暴。
      艾尔将拇指上的风暴擦在下巴上。
      他看向灰色的街道,笑着说:“可惜的是,真相一直离我很远很远。”

      他们越走越远,最后走到巴黎的旧街区。
      这里的人都很排外。

      艾尔突然对汉尼拔说道:“你等一我下。”
      汉尼拔点头,看着艾尔走向一栋楼下,对那守在门口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对方。
      那人收下信。
      艾尔转身走了回来。

      汉尼拔没有多问,只是低头看了看表。
      艾尔却凑过来,挨着他,不顾他紧紧皱眉的表情,笑着问道:“你不好奇吗?”
      “我不在乎。”
      “你都不关心我的……我有点伤心。”
      艾尔说着伤心,脸上却挂着笑意。

      他们最后走到一座公园里。
      无人的宽敞林道上,艾尔伸手去接身前破碎的阳光,光落在手心,模糊的碎片。
      他捏紧手。
      碎片立即溢出来。

      “战争结束后,你在哪里?”
      艾尔问。
      汉尼拔想了想,回答:“我还是待在立陶宛,不过一切都变了,它被苏联吞并,成为苏联的一个部分。”
      “他们把我送进人民孤儿所,我在那里,待了大概有八年。”

      轿车开过。
      擦身时卷起轻风。

      “人民孤儿所,那时候,正好就设立在我父亲领地上的城堡中,他们说,那以后就是全苏联人民的资产。”
      汉尼拔笑了一下,只是轻轻一扯嘴角:“不过后来,我跑出来了,从立陶宛颠簸到法国,我的婶婶收留了我。”
      在提起他的婶婶时,他的表情很淡。

      前面的园林里有一张椅子,他们走过去,安静地坐下。
      汉尼拔很少有这样的时间——在公园里散着步聊着无关紧要的东西,然后又坐下来,看着林间飞扑的白色鸟儿,想起曾经刀锋划过被褥的声音。

      他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总是迁就艾尔,明明在他心里,他想不出有任何一个理由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甚至他有着一种冲动——他想扼住艾尔的喉咙,看他在濒死边缘时挣扎的美丽姿态,那大概就像被扯去翅膀的蝴蝶,只剩丑陋的身体在下意识地抽动。
      杀戮与试探两种情绪包裹住他,而他装作平静沉默的样子,内底翻涌着恐怖的欲望。

      艾尔毫无觉察,坐在他身侧,把玩着在路上捡到的鹅卵石。
      他躬身,手肘撑在膝盖上,雪白的衬衫在背后紧绷着,隐约透出他两片微隆的肩胛骨,往下衬衫埋进裤腰内,收出两条优美的腰线。
      阳光照着,使得衬衫底下的肉色和衬衫本来的颜色融为一体。

      汉尼拔在这一刻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究竟是想做什么,认识到在第一眼看见艾尔时,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想做的是——用手抚过这一段属于艾尔的腰。

      艾尔手上的石头掉到椅子底下,他懒得再弯腰去捡,于是直起身来,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他看见碧蓝晴空下,雪白的云或浓或淡,堆积在天边,像小山,像棉花,像泡沫,像飞鸟的绒羽。
      艾尔听见汉尼拔的呼吸——
      这一刻他忍不住轻轻移动他的脚,鞋底在碎石上擦过,最后鞋尖抵住汉尼拔的鞋上的不知道哪一个部位。

      艾尔咬着手指,忽然问道:“汉尼拔,你谈过恋爱吗?”
      “……”
      汉尼拔侧头看向他。
      而他觉得,汉尼拔那副样子,就像是长这么大,头一回听说有“恋爱”这种东西存在一样。

      艾尔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紧贴着汉尼拔的肩膀颤抖着。
      他这个样子,很明显是在嘲笑。
      汉尼拔转过头没有搭理他。

      “你还没有回答我。”
      艾尔靠到汉尼拔肩上躲开阳光,歪着头看向汉尼拔,甚至伸出手,轻佻地勾过汉尼拔的下巴,像是抚弄一只傲慢的猫。
      汉尼拔没有推开他,感受着他的温度,垂下眼睑思索着。
      接着,艾尔听见汉尼拔说:“没有。”

      艾尔闻言,眨了眨眼睛。
      “真可惜。”

      汉尼拔却突然冷笑一声:“我可没觉查出,你会感到可惜——从你的语气里。”
      “怎么会?我哪有这么坏?”
      “……”

      艾尔抬起头,看着汉尼拔的侧脸,伸出手指轻轻在他脸颊上勾出那一条伤口的痕迹。那是一条很浅很浅的伤疤,但是笑起来的时候会抵到脸颊上的肉,从而拉开一条弯弯的弧度。
      艾尔很喜欢这条疤——它让这张不过是英俊的面庞平添了几分尖锐的攻击感,脱离了庸俗的五官的美丽,转而令人注意到,这份伤口下,他的危险和阴戾。

      脚边不知何时落下来几只颜色不一的鸽子。
      它们咕咕叫着在人类的脚边觅食,浅红色的喙和发灰的翅尖,圆滚滚的胸脯和一甩一甩的小尾巴。
      艾尔斜睨着它们,忽然笑了笑。
      他呼出的气让汉尼拔浑身猛地一颤。

      鸽子咕咕叫了半天没吃到东西,扑着翅膀飞走了。
      而人类还坐在那。
      他们可真奇怪。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汉尼拔问。
      艾尔摇头,声音放得很软很轻:“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我只是喜欢你的眼睛。”
      第一次见到你,便记住了你的眼睛。
      艾尔在心里想到。

      汉尼拔转过头来看着艾尔——他们两个人离得很近,鼻尖对着鼻尖。
      夏天的路面,被从树梢上流下来的的阳光烧过,是热的,泛着焦灼的气味,让人想起锅炉里的煤。然而夏天的风是凉的,像酒杯里的冰,像平原上脱线的风筝,像海里不停滚动的气泡,让人想起关于夏天的,美丽的故事。

      艾尔歪着头,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
      他对汉尼拔说道:“你应该明白,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理解你的人,汉尼拔,只有我能。”
      “……”

      汉尼拔没有应声。
      但他忽然伸手,手心贴上艾尔的腰。
      是的,这是事实。

      残酷的事实就是——汉尼拔这漫长而枯燥无味的生活中,艾尔出现了。
      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危险和麻烦,像是一场瘟疫,一把推倒了紫夫人悉心为汉尼拔建起的,安全的高墙。
      而汉尼拔却在一瞬间中,捕捉到了艾尔身上的,一些和他完全一样的特质。

      仇恨,困惑,饥渴,欲望。

      汉尼拔在艾尔的设计下接触到真正的死亡,并且衷心地爱上这种快感。他不由自主地被艾尔的恶毒吸引,渴望通过他找寻自己,渴望通过他发现自己。
      是的,也许在他们见面的第一眼时——
      很多事情就已注定。

      他们会成为邪恶的伙伴。
      会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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