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空荡荡的走廊尽头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
      干净的瓷地面上倒映着一切——扭曲的金属推车,扭曲的人,以及扭曲的吊灯。
      小车上的金属工具叮叮地响着。
      它们各自泛着刺目的光。

      汉尼拔推着车走进解剖室。
      室内只有三个老师围在一起,对着操作台上的一团东西讨论不停。他们穿着隔离服,戴着医用手套以及口罩。
      头顶的悬着的手术灯很亮,光倾泻蔓延,伸展到汉尼拔脚下。
      他身后是寂静的走廊。

      “看下丘脑。”
      “嗯……”
      “如果变蓝的话那绝对就是了。”
      老师们的谈话声像是闷在嗓子里的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附身观察着台上的肉。

      听见脚步声,戴着眼镜的老教授抬起头来,看了汉尼拔一眼。
      “汉尼拔,你来看看——”
      两边毕竟年轻的老师侧身让开了位置。汉尼拔是老教授的得意门生,不管是什么问题都喜欢考他。

      汉尼拔带好手套,从推车上拿过一把细长柄手术刀。
      面前摆着的,是一个人脑。
      他只需略扫一眼,便知道要从哪里下手。
      一旁的两个老师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的行刀风格非常的赏心悦目。他好像完全了如指掌一般,下刀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犹疑,锋利的刃也非常顺手,切开的边缘干净利落。

      “切片发蓝。”
      在一旁协助处理的老师说道:“结合警局那边给的资料来看,的确是氰.化.钠中毒。”
      氰.化.钠——剧毒。
      汉尼拔慢慢放下手术刀。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如果没有记错,这个月化学室里少了不止2毫克的氰.化.钠。
      这其中又有多少关联?
      他沉思着,脱下手套。

      “汉尼拔,谢谢你愿意帮忙,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哦,顺便去叫埃德蒙过来,把鉴定结果整理一下,送回警局。”
      再三观察定论后,老教授脱掉手套,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嗯。”
      汉尼拔应声。

      离开解剖室,汉尼拔先是回宿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套上白褂,接着带上自己的笔记往一号楼去。
      一号楼最靠近圣马利医学院的大门,来来往往有很多病人。圣马利除了是西欧的医学圣地以外,也是一所公立医院。
      圣马利的学生每天的日课里,也包括了在一号楼打杂。
      埃德蒙的办公室正好在一号楼。

      汉尼拔上楼,绕过摆在走廊上的空床,站在办公室的门前,缓缓地敲了三下。
      他听见屋内有东西倒掉的声音。
      接着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请进——”
      “……”
      “哦,是你啊。”
      埃德蒙大松一口气,不太自然地靠在办公桌旁扯了扯他那松垮的领带。

      汉尼拔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周围——他注意到埃德蒙脚边的碎纸片,以及一旁桌子上揉成一团盖在书下的衬衫。
      他的视线上移。
      落在埃德蒙没有拉全的裤链上。

      汉尼拔吸了一口气。
      淡淡的香水味。

      “克林顿教授,让您去把昨天的东西送回去。”
      “啊……什么?”
      高度紧张的埃德蒙没反应过来。
      汉尼拔提醒道:“警局法鉴部。”
      “哦……哦,我想起来了。”

      埃德蒙僵硬地笑了两声,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说道:“真是的,麻烦你特地过来一趟了,我现在就去。”
      “老师客气了。”
      汉尼拔站在门口,笑着说:“我今天本来就要过来巡房,顺路而已。”

      埃德蒙走到汉尼拔身边,抬起手,似乎是想搭上汉尼拔的肩膀。
      然而汉尼拔却突然微微侧身,避开了埃德蒙的手,眼睑静静下垂,低声提醒道:“老师,您的链子。”
      “……”

      埃德蒙浑身发冷。
      他惊慌失措地伸手把裤链拉上,撑着门框面色难看地说:“好了,好了……我们还是,还是赶紧走好了。”
      汉尼拔点头。
      然而在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最角落里的大号储物柜。

      -

      巡房工作很无趣。
      汉尼拔必须要从一楼开始,挨个到病房里检查病人是否在房。一共有五楼,每一层楼最少也有二十几个病房,卧病在床的人和那些来探房的亲属挤哄哄地在一起,有时候都分不清楚哪一个是病人。

      楼越高,越清净。
      住得起高层病房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这种人一般也没什么病严重到要住院,也许只是喜欢住院的这种感觉。
      最多的是太太小姐们,厚重又显病态的蕾丝和棉纱一层又一层。
      走廊上蔓延着香水味。

      汉尼拔在走廊上停下来。
      他仔细分辨着香味,有些熟悉。

      六楼08号病房。
      汉尼拔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于是抬手推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床上铺着一条红色的裙子。
      那股味道越来越浓。
      汉尼拔后退一步,关上了门。

      再往前是09号病房,里面好像是昨天才入院的病人。
      汉尼拔在门外敲了敲。
      屋内很快响起一声闷闷的“请进”。

      他推开门——房内窗帘拉得很紧,也没开灯,黑沉沉的一片,唯有窗户边上没有被窗帘遮紧的地方透进来一点亮色。
      光凝聚成一条线指向病床,横穿而过,照亮了搁在被上的一只手,以及手上一枚赤红的宝石戒指。

      宝石的主人坐起身。
      汉尼拔回头,看见自己的影子不断延长一路铺到门外。
      他们之间的氛围凝滞。

      “你会不会,觉得我像阴魂不散的野鬼。”
      艾尔翻身掀开被子,两条腿垂在床边。
      他穿着宝蓝色的睡袍,床底散落着圣马利订做的病人服,纯白色,宽宽大大,应该很不适合他。
      睡袍很长,但是从中间分叉——汉尼拔看见艾尔的膝盖像一片苍白的玉。

      汉尼拔没有回答,站在门边看着艾尔。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根本不在乎,艾尔可能会给他带来的一系列危险。
      虽然说,在此之前,他们从来没有如此正面地交谈过——
      但是他们互相了解,如同了解自己的指纹。

      “你是来巡房的吗?”
      “……”
      汉尼拔只是在黑暗中傲慢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艾尔看没看见。

      艾尔身体往后靠住床头,两手撑在身侧。他右手上的宝石借着微弱的天光,熠熠生辉,却依旧只能做它主人的陪衬。
      它的主人很美,而它知道他有多危险。
      窗外好似又有鸟鸣。

      艾尔侧头看着汉尼拔拿着登记本,转身轻轻地合上门——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离开的时候也很安静。但是,艾尔总觉得有某种尖锐的噪音,伴随着汉尼拔到来又离去。
      艾尔感到耳鸣。
      他捂着耳朵,盖上被子。

      “真想得到你。”

      -

      圣马利医学院内的建筑,整体呈显出一个半弧形,一号楼在弧形的起点,宿舍楼群在弧形的终点,两点之间则联通着一条笔直开阔的高林大道。
      在高林大道与弧形建筑包围的中间,是精心规划过的花园与运动场。

      每到周末,就会有很多的学生在学校的网球场里打球。
      也有一些病人过来散步。

      汉尼拔每个周末的下午都有两个小时的运动时间。
      他好像不太爱打网球,但是周末在球场上又总是能见到他。他打球很厉害,鲜有对手,就像他在解剖课上的时候,每一步都精准策划以确保整体的流畅。
      女学生们爱聚在一起讨论球场上的男生。
      在绿色的铁质挡网外,她们穿着浅色的衣服扎着辫子,擦着鲜艳的口红。

      中场休息。
      三比一。

      汉尼拔拎着球拍,站在原地。
      他刚刚运动完,呼吸有些急促,但胸口起伏的弧度不大。
      他好像在看什么——

      今天天气很好,天空的颜色是很温柔的蓝,云也很薄,像是纱一样浮动在天际,鸟儿从中穿过,如坠烟海。
      而阳光依旧盛气。
      网球场内绿色的地面亮得晃眼。

      “汉尼拔?”
      又是熟悉的声音。
      他不得不在脑海中挑拣出对方的名字——黛娜·汉斯底。

      坐在黛娜身侧的艾尔抬起头来。
      他今天穿了圣马利的那一套宽大病服,清瘦而易碎的感觉被他演绎得很好,让人恨不得跪在他脚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人肉能让他健康就把肉割给他吃。
      当汉尼拔意识到艾尔的这种特质时,他同时也意识到,艾尔蓬勃的野心。

      “这位是我的同学,汉尼拔·莱克托。”
      黛娜扶着眼镜,站起身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艾尔·加斯莱斯,他最近有些小病,所以住在圣马利。”
      黛娜的声音很平静。
      她看向艾尔。
      艾尔笑着,依旧坐在公园的凳子上,缓缓伸出手,好似一种暧昧的邀请。

      “很高兴认识你,莱克托。”
      认识你——汉,尼,拔。
      他在心里念着汉尼拔的名字,企图拆开每一个字母一样地念着。

      汉尼拔在大庭广众下时,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难堪。
      所以他伸出手握住艾尔的手。
      艾尔的手像冰。
      “我也很高兴,先生。”
      汉尼拔轻轻颔首,露出一个笑。

      然而在大脑中,他不停地思考——他记起自己曾随手翻过化学室的借还记录,也记起在那上面有过黛娜·汉斯底的名字。
      记忆宫殿内的摆件不停挪动位置,上移,下搬,后撤,前进,左掿,右推,寻找最恰当的位置。

      于是在角落里他发现了黛娜·汉斯底签名旁的标注日期——
      6月30日。
      氰.化.钠被发现缺少的时间是7月初。
      几天的时间,那么……

      “你喜欢打网球?”
      艾尔突然打断他的思路:“学校里的年轻人之间都很流行这个么?”
      汉尼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垂下眼睑看着艾尔。

      艾尔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以及一双夺目的绿眼睛,绿得很纯粹很直白——而汉尼拔一向习惯于仔细的观察,所以他又发现,在艾尔的鼻梁骨上,生了一粒浅褐色的小痣。
      怎么说呢,好像上帝在创造他时,把一切的欲望都交给了他。
      他是一座糜丽的活火山,随时等待着爆发。

      “我喜欢跑步。”
      汉尼拔的回答根本不在点上。
      他声音低沉,但并不沙哑,腔调缓慢而漫不经心,有一种天生的傲慢。

      艾尔不在乎汉尼拔的冷漠态度,就像汉尼拔不在乎艾尔接近他的目的一样。
      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
      但艾尔好像总是想给汉尼拔一点惊喜。

      “我要去教授那里补课。”
      这时,黛娜突然说道:“你们接着聊吧,我先走了。”
      “……”
      她像一阵风一样卷走。

      艾尔看着脚边的落叶,酝酿着情绪。
      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歪着头看向树下的人类。
      林道开过去一辆灰色的轿车。

      “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艾尔抬起头,双眼眯起,睫毛软趴趴地搭在下眼睑上,凭空生出一股媚态,犹如雨天下的芭蕉,潮湿而厚绿,连响声也是闷闷的,好像不怎么引人注意,但又无可忽视。
      这幅姿态真的是令人难以拒绝。

      汉尼拔也没有打算拒绝。
      “当然可以。”
      他居高临下,笑着点头。

      “……”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聊天。
      五十年代的巴黎夏天,像是沉浸在可乐汽水里的冰块,外面是被气泡腐蚀的脆弱的壳,里面是涌动腐烂的水。
      女孩们无忧无虑,骑着单车飞过,雪白的裙摆像是飞舞的白鸽。

      路边的树和草,蓬勃生长,叶片里盛满了阳光,所有的影子都无处遁形,扭曲着,颤抖着扫过路面,一如从平原荒野上蹿入城市的黑色野兽,无助地吼叫着,饥饿,没有家。
      艾尔看见他们的影子偶尔会融在一起,关系亲密的样子,窃窃私语。

      慢慢走过二号楼,他们沿着小道,往一号楼的大门去。
      门口来往的外人很多。

      有一些认识汉尼拔的学生,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
      汉尼拔在学校里当然很出名——历届以来最年轻的录取生,聪明,英俊,甚至有些傲慢,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像一匹另类的狼,游离在狼群外,冷漠地生活着。
      然而今天他身侧跟着一个人。
      活生生的。

      搭电梯上楼的时候,艾尔好像不太舒服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前天高烧入院,今天才好一点。
      如果不是蠢动的欲望,他是绝不会放弃大好的休息机会,出来偶遇的。

      汉尼拔侧过头看了艾尔一眼,问道:“你不舒服?”
      艾尔没想到他这么敏感。
      于是说道:“是有一点。”

      汉尼拔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手,扶住艾尔的胳膊——他握住艾尔的上臂,隔着粗糙的布料,在心里不自觉地量了艾尔胳膊的围度。
      艾尔很瘦,现在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谢谢你……我可以叫你汉尼拔吗?”
      “请便。”
      “汉尼拔——”
      艾尔微微一顿,又接着问道:“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汉尼拔沉默。
      艾尔越说越困:“我们,曾经在诺曼底见过一面,你肯定不会忘……也许你忘了——”
      “……”
      昨夜噩梦连连,艾尔没有睡好。

      电梯门开了。
      汉尼拔半扶着艾尔走出去。

      在六楼的走廊上,他们迎面遇见了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女人。
      艾尔似乎认识她,站直了身子,轻笑着和她打招呼:“下午好啊,亲爱的桑莉,今天身体好些了吗?”
      而桑莉看见他,面色难看,微不可见地侧身避开了艾尔的视线。
      “好很多了。”
      她僵硬地回答道。

      艾尔冷哼了一声,忽然娇气地靠在汉尼拔身上,慢吞吞地说:“我们回去吧,汉尼拔,我好困啊,要回去睡一觉。”
      “嗯。”
      汉尼拔没戳穿他,随便他倚着。
      而桑莉听见汉尼拔的声音,忽然抬起头看向他,本就难看的脸色顿时像是蒙了灰一样。

      汉尼拔带着艾尔往前走了几步,在快要走过的时候,垂下眼睑斜睨她。
      红色的裙子,身上浓郁的香水味。
      桑莉有着一头黑发,多而厚重,留得很长披在肩上。汉尼拔能看到到她下巴上的一块浅浅的疤痕,以及她那一双蓝眼睛。
      紧缩的肩膀和颤抖的睫毛——

      她在害怕我。
      汉尼拔想。

      “那个女人是谁。”
      把艾尔扶到房间里之后,汉尼拔很干脆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皱着眉问道。
      艾尔看他一眼。
      “你挺不见外的,莱克托先生。”艾尔这尖酸的语气就是有些生气了,大概是因为汉尼拔过快抽回去的那只手。

      汉尼拔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艾尔走过去坐到床上。他松开紧皱的眉,稍稍一收下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道:“是我冒昧了,如果你不愿意透露的话,算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艾尔被他这干脆的态度气得牙痒。

      “等等!”
      艾尔从床上站起来,大步走过去,伸手猛地按在门把上。
      他抬起脸,昏暗的室内,脸颊上融化着两点珍珠一般的柔和光晕——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条毒蛇的美丽鳞片,让汉尼拔一时间有些难以释手。

      毒蛇露出尖牙。
      暗绿的毒液。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知道你在怀疑我,在试探我。”艾尔撕掉了他的伪装,露出一点阴狠的神情:“你一定在心里,狠狠地唾弃我,觉得我是一条杀人的毒蛇。”
      汉尼拔眯起眼睛。
      他们对峙着。

      “但我们大可一起合作。”
      艾尔变脸很快,切换了一个动人的微笑:“我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
      他低语着。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汉尼拔意识到他在说真话。
      “你调查我——在诺曼底的时候?”
      “汉尼拔,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艾尔的双手搭上汉尼拔的肩膀:“我的义兄是当地最好的心理医生,你的婶婶紫夫人曾经来咨询过他。”
      “她几乎把你的所有都讲给我听了。”
      “……”

      汉尼拔忽然伸手扣住艾尔的下巴,冷冷地质问道:“你在要挟我?”
      “我只是想给你一些建议。”
      艾尔眨了眨眼睛,美丽的皮囊下流动着恶毒的液体。

      “关于米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