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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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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道呼吸声靠近我的时候,我知道我今天必死无疑。
人死之前会想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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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
太阳底下,银绿的湖泊。
黑鸟。
年轻的人们划着小船放声歌唱,木桨震起连绵的水波,一直荡漾到岸边。岸上,带着帽子的青年画家正扶着调色盘,一双湛蓝的眼睛紧紧盯着湖面上的光。
画布上空荡荡。
阳光穿过树隙,碎碎地铺开。
他嗅到湖水的腥臭味。
眼前野蛮密集的植物随风颤动起身体,叶片带走了人们的欢声笑语,遮掩住无数曾在此地发生过的惊险故事。
野郊处总有这样的氛围,让人期待着一种不道德的发现——发现什么都好,比如是生锈的餐具或者是寡妇的耳环,甚至可以是残缺的肢体以及苍白的尸骨……这些东西都是点燃冒险因子的火.药。
燥热的午后,一切情绪失去棱角。
罪与现实的边界模糊不清。
蓝眼睛的画家放好颜料盘,靠在树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的小盒,盒盖弹开露出里面提前卷好的纸烟。
烟尾有些潮了。
纸上洇出黯淡的棕灰色。
湖面静静起伏,岸旁的草伸入水里,随着水波荡漾摇摆,好似丝带,好似云雾,好似轻浮的一道目光,带着冷意略过湖泊的身体。
画家犹豫着,抬笔,在布上落下一道蓝中透绿的色彩。
一不留神,同伴们随着小船远去了。
他点燃香烟。
头顶擦过一只黑鸟。
烟雾横生。
直到光影悄然变化,画家才注意到同伴们去得似乎有些久了。
湖面上依旧是静飘飘的。
淡雾遮掩着前路。
画家从小路上绕湖而行,越往深处走,越感觉到脚底泥土的湿滑。
鞋底与湿泥挤蹭的细微声音,在静谧的森林中被无限放大——画家能够十分清楚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杂在身体里,和脚下的声音交响。
他突然感到很紧张,自肋骨起开始往外不停地颤抖。
再往下走是一个长满绿苔的石面斜坡。
他跌跌撞撞地滑下去,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衣服,就看见同伴们的小船,停靠在前方不远处的湖滩上。
沿着歪歪曲曲的湖滩线,往前,画家看到了同伴们的背影。
“……”
他安静地走过去。
脚下那种湿滑黏腻的感觉再度出现,仿佛是阴暗的幽灵,冰冷的舌头滑过他的后颈。
画家低下头。
潜意识中,为了自我保护而封闭的嗅觉一瞬间被挑开——他闻到烘臭的腥味,像是偶尔路过屠宰场时,扑面而来的,终身难忘的牲畜体臭;又像是颜料在盒子里放久了,猛然重见天日后迟迟漫上来的酸味。
草地被鲜血浸泡得柔软。
如同锅上的脂肪般散发着厚重的热气。
再抬起头——
平滑整齐的切割面让画家竟在这时生出了几分陶醉,细腻的肌肉纹理以及附着在圆骨上的淡黄经络收拢在切割面内,唯有脂肪溢落了一地,牵连着血管,黏糊糊地悬在半空。
惨白肥腻的无头身躯在这时从树桩上猛地倒下,让所有人回过神来。
而树桩上,残余着一道砍痕。
干脆利落,不曾犹豫。
画家半梦半醒地摇摇头。
接着忽然后退两步,跪倒在地上,胃部剧烈抽搐着,像是有一只手将整个胃袋倒翻了过来似的。
画家听见他几个同伴惊慌失措的惨叫声。
声音回荡在林中。
他嘴里不停分泌出口水。
他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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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艾尔·加斯莱斯。”
“你跟死者什么关系?”
“我?”
“……”
“我再问一遍——你和死者的关系。”
“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一个小贩而已。”
“请你端正态度。”
“警长,我很认真的。”
年轻的男孩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垂着眼睑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审讯警官感到无奈,抓着笔在桌面连敲了好几下提醒道:“艾尔,你想回家吧?配合一点,不然你想一直等到深夜吗?”
“不想。”
“不想的话,就好好回答我——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艾尔抬起头来。
“我在他那里买过东西……而已。”
“具体一点……你和他,私底下有交情吧?”
“交情?”
艾尔看上去有些难以理解这个词语,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摸了摸下巴,说道:“我和他没说过几句话。”
“不要撒谎。”
“我没有撒谎,警长大人。”
艾尔撑着下巴笑了一下,一双绿翡翠般的眼珠子轻轻往右侧一动。
“他死了?”
艾尔突然岔开话题,似乎是对这些事情很有兴趣:“怎么死的?死相怎么样?难看吗?”
“安静,现在是审讯时间。”
“……”
警官扫了他几眼,按着手下的情报本往下翻了两页,问:“昨天下午,一点一直到三点,你在哪里?”
“在外面。”
“在哪里?说清楚。”
“朋友家里。”
审讯警官旁边还坐着一个负责记录审讯内容的警官,看上去很年轻,目光总是时不时飘向艾尔。
艾尔注意到他的目光,偏过头去冲他暧昧地眨了眨眼睛。
“你朋友的名字是什么?他能证明你昨晚那个时间段里一直待在他家吗?”
“……”
艾尔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先是有些困扰地眯起眼睛,思考片刻,之后忍不住问道:“你在怀疑我吗?警长,你觉得是我杀了保尔·切里斯?”
没人回答他。
负责审讯的警官只是正正地看着他。
“呵。”
艾尔的笑声很轻,像是羽毛一样拂过平静的潭水,扰起细微的波纹。然而他所表露出的神情却是极度傲慢,嘴角下撇,似乎是对这血腥的怀疑毫不在意。
“我从不亲自杀人。”
他这句话让人毛骨悚然。
审讯室的大门这时候被人敲响。
真正的警长推开门,表情沉沉地对屋内的人说道:“可以了,他被保释了。”
“……”
这简直是一场荒诞的闹剧。
戈比在警卫大厅里坐着,手上捧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他看见艾尔目中无人地从二楼的审讯室里走出来,靠在栏杆上,似乎是对脸色难看的警长说了些什么。
然后这个恶劣的孩子大笑着下楼。
“你摊上这些事,你还笑得出来。”戈比在艾尔走过来的时候,稳稳地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说道:“你父亲很生气,我觉得我们还是赶紧回去比较好。”
艾尔耸了一下肩膀。
“这事本来就和我无关,是这些警察大惊小怪把我抓过来,就为了一个无关紧要小人物……”
“他们抓你,我相信是有原因的。”
戈比站起身,扶着艾尔的肩膀,冷笑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次可以把你保出来,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
艾尔脸上的表情慢慢淡去。
戈比松手,走到艾尔身前。
“回家吧。”
“……”
路过三级审讯室的时候,艾尔注意到门开了一条缝。
他走在戈比身后,慢下脚步。
停在门口。
艾尔紧贴着门,呼吸声回传到耳边,带着湿热的气息,轻轻扫过他的脸颊。
他听见屋内有人在交谈。
以及某种机器运作的声音——嚓嚓的像是笔尖猛地划过纸面。
他往缝隙里看。
黑色的警服在眼前一闪而过,接着是闷闷的提问声,连带着一串机器嚓嚓作响——艾尔意识到那是什么。
真言机?或许是这个,之前听朋友提起过的好玩的机器。
“你一定想杀了他是吧……”
艾尔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忍不住在门后笑了一下。
警察的问题总是这样千篇一律——
你想杀人吗?想不想?你肯定想杀了他吧?
你知道他死了吗?
是你杀的吗?
回答的声音被机器声盖住了。
艾尔微微偏头,转动着眼珠子,想看坐在另一边的嫌疑犯——
和他一样的,背负杀人嫌疑的人。
“你今天去湖边做什么?杀人吗?砍下了那个屠夫的头,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
机器没有响。
对方也没有回答。
艾尔侧头。
他看见了一道背影,靠在椅背上,有几根从真言机里延伸出的线绕上前去。
艾尔注意到他挺直的脊背。
深色衬衫的领子,干净利落地折出一道弯曲的弧度,紧贴在他的后颈上。
“我在湖边钓鱼,写生。”
他说话的腔调很慢很低,说到最后声音总是轻轻地上扬——这让艾尔忍不住地想起家里的那把大提琴,音色浑厚庄重,挟生着复杂的情感,优雅而敏感地叹息不已。
但艾尔却经常莫名地,感受到它音调中,那傲慢且轻蔑的抚摸,经过他的胸膛最后落在他的脚底。
“我没有杀人。”
嫌疑犯说着,转过头来。
他和门外的艾尔对上视线。
灰蓝色的眼睛里掺杂着残忍的冷光,睫毛浓而长,没有什么弧度,直直的盖着,是他眼中那罪恶的遮羞布。
艾尔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震颤。
机器诚实地描出他的心跳频率图。
平静的,毫无波澜。
他的心像是一块只会跳动的死肉,规律而不出一丝一毫的错误,在长长的纸上,留下了他不曾对一个人的死有任何波动的证据。
“这不可能。”
负责检查机器的人不可置信地说道:“机器没有出问题,那么——”
“……”
门内嫌疑犯冲门外的嫌疑犯笑了笑。
他左侧脸颊上凹陷的疤痕,像是喷溅在雪白墙壁上的血液,赤红,尖锐,冒着腾腾的鲜活的热气。
危险,锋利。
暂未出鞘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