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入旧年》黛云河

13、对峙

　　慕阳瞳孔猛震，只是却屏住呼吸，双手暗暗握拳，面色一动未动。

　　两人之间只有两步距离，然而黎清河走得十分艰难，挣扎数次，终于成功迈步，站到了慕阳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慕阳看清对方血红色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然后黎清河咬着牙缓缓抬起右手，手臂不住颤抖，面色凶悍可怕。

　　慕阳看着黎清河抬手伸向自己头顶。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过去很多事。

　　他是个孤儿，从小性子孤僻，与其他师兄们不怎么来往。唯有凌言这个大师兄总是会来主动逗他，时常惹他生气，又时常关心他，不许其他师弟欺负他。

　　两人天资出众，被师父要求严格，经常一同加训，一同受罚。

　　也许情愫就是从少年起就暗暗滋生，朝夕相处的陪伴，令他们眼中愈发追逐着对方的身影。

　　两人结伴正式下山游历后，终于在某天晚上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那晚月色如水，慕阳望着身边熟睡的人，虽然身上酸痛，却感觉这是此生最幸福的时刻，比少年得志突破九阶还满足。

　　那是他藏在心底的师兄。

　　所以此刻，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黎清河赤红的双眸，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

　　即使你要杀我，我也愿意死在你的手下。

　　黎清河缓缓抬手抚向慕阳的头顶。

　　慕阳屏住呼吸一动未动。

　　黎清河将沾着鲜血的手放在慕阳百会穴，指尖不住颤动。

　　然后听得“噗”的一声——

　　慕阳头顶那颗蚀骨魂钉化作轻烟消散。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是耗费了黎清河全部的力气，他脸色惨白，浑身摇摇欲坠，被慕阳一把扶住。

　　黎清河勉力喘息，忽听得极远的天边传来“嗡”的一声响，悠长不息。

　　那是三大家族联手在贡澜山区周围设置的警示结界！

　　黎清河脸色微微一变。

　　看来这里不是什么迷惑人造成幻觉的地方，而是真正的贡澜山长风派所在地。

　　原来对方是想栽赃到他们身上。

　　黎清河心中一声冷笑，刚勉力说了一声走，就见慕阳摇了一下头，抬手仿佛在召唤什么。

　　几乎是同时，他听到冰洞里面传来咔啦咔啦的冰块破裂声。

　　紧接着，一道剑影飞旋而出，稳稳落在了慕阳手中。

　　“星河！”黎清河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把剑的名字，随即觉得哪里怪怪的。

　　慕阳轻抚剑身，唇角微勾，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随后微微仰了一下头，苍白的脸上傲然神色一闪而过。

　　那是属于九阶修灵者的自信，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睥睨和从容。

　　黎清河看着他，忽然沉沉地笑了起来。

　　慕阳看向他，目光流露出疑问。

　　冰洞深处开始响起隆隆的声音。

　　阵破了，这里自然也要塌了。尤其是这种大阵，塌陷之时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流漩涡，将周围一切都吸进去。

　　地动山摇中，黎清河笑道：“偶尔体验一下被人保护的感觉，也还不错。”

　　慕阳眼睫微垂，也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走吧。”

　　两人咬牙站起，御剑而上，飞快离开这里。

　　阵眼塌陷的情景比刚才飓风狂舞的架势更加翻天覆地，仿佛群山震动，大地开裂，天空塌陷。乌沉沉的大雾倾泻而出，天旋地转中，世界向深渊坠落。

　　两人身影在天地之间如此渺小，但又如同携万钧之力，迅捷无比地撕开混沌，冲向清明。

　　“呼”的一声，眼前大雾散开，两人冲出阵来，又回到刚才入阵的地方。

　　两人盘旋一圈四顾张望，然而这里已不见方奇他们的身影，反而有数名凌雪派弟子似是在此等候。

　　两人对视一眼，缓缓落到地面。

　　凌雪派弟子见二人落下，立刻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正是宋安杰，向前一步，大声道：“黎清河！你竟然擅修魔道，破坏魔王封印，简直丧心病狂天理难容！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真是贼喊捉贼的标准套路。

　　黎清河冷笑一声。

　　他双目与颈间虽已恢复正常，但是身上数处血迹和眼中阴沉的怒气，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森冷。

　　他漠然问道：“我师弟师妹他们在哪里？其他人呢？”

　　宋安杰与他分峙两边，身影一黑一白，但气质明显落了下风。

　　宋安杰心中愈发愤恨，也学他一般冷笑一声：“共修暂停，他们自是回去配合审问了。”

　　黎清河与慕阳视线相碰，明白对方所想。

　　情况不明，暂且先低调行事。

　　黎清河抱着剑，表情满是嘲讽：“那走吧，我们也回去。”

　　宋安杰越看他越觉得不爽，看样子很想再说上几句。但是这两人一脸的冷淡不屑，摆明了不再开口，他觉得自己再多说也是无用，只能恨恨作罢，捻指燃了一张符咒。

　　片刻之后，众人头顶出现了一个旋转的金色符门，飞落而下将众人圈住，传送回了落华山。

　　伴山堂中此刻围了一圈人。

　　黎清河拿眼粗粗一扫，只见三大门派的掌门和长老站在首位，旁边站着的应该是其他各门派的掌门等人，有些他认识，有些没见过。

　　他的视线扫过这些人，见到师父也站在人群中时，眼睛微微睁大了。

　　吕掌门冲他微微点头示意后，视线却落在他身边的慕阳身上，眼里不动声色地揣着一分怀疑，细细地打量着。

　　再往后边还有其他参与共修的弟子，看样子全都在这里。方奇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几个凌雪派弟子，明显是被看管起来。张闻道脸色凝重站在人群边缘，对他露出一个棘手的表情。

　　黎清河忽然感觉灵识中有一丝异动。

　　他开始还以为是魔王又要妄图控制他，紧接着反应过来，是因为他感到了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又无比熟悉的魔息。

　　魔王真灵！

　　如果说他上次见到魔王真灵时，还完全感受不到它的魔息，现在灵识中有魔王的意识，对这心心念念的真灵再敏锐不过。

　　要么魔王真灵就在附近，要么就是有人刚接触过魔王真灵。

　　黎清河抬起眼，看向承光长老。

　　巧的是，承光长老正也垂眼看着他。

　　视线相碰，火花四溅。黎清河微微眯起双眼。

　　承光长老眼中一如既往的阴冷。

　　短暂的沉默后，凌雪派罗一全掌门咳了一声，朗声道：“既然人都来了，那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黎清河接话道，“三堂会审么？”

　　罗掌门笑道：“既然各家门派都来说我们凌雪派近来与魔族不清不楚，今天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看看到底是谁和魔族不清不楚。”

　　黎清河眉梢一挑。

　　罗掌门不疾不徐地问道：“敢问这两位小友，刚刚是从何处而来？”

　　黎清河面色诧异：“我还想问你呢，猎魔的地方竟然能出现魔族的阵法，把我们传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这是怎么回事？”

　　罗掌门道：“方才贡澜山结界响起了警示声，在场诸位都听到了。”

　　黎清河莫名其妙满脸无辜：“所以呢？”

　　罗掌门大概没想到这人这么装傻充愣，微顿片刻正要继续开口，忽然有人清了清嗓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吕掌门笼着袖子，掀起眼皮不客气道：“罗一全，你们凌雪派拖了这半日时间一直不给答复，一定要等到我这两位小徒回来。现在人回来了，又说不清道不明，到底是何居心？”

　　拖了半日？

　　黎清河眼神一凛，拖延时间，是在等什么？

　　承光长老清清嗓子，语气阴冷道：“令徒黎清河，从我派密牢中劫走一位魔族，企图……”

　　“袁若江，”忽然有一人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清冷凛然如高山冰雪，“你说谁是魔族？”

　　一时间堂中静的连根针都能听见。

　　承光长老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袁若江是他名讳，很多年以来，除了他同辈那些德高望重的掌权人，没有人敢直呼其名。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个说话的年轻人身上。

　　承光长老在看到他腰间佩剑时，脸颊肌肉狠狠地抖了抖。

　　慕阳被众人所注视着，但是面色如常，斯斯文文地摸出了一块手帕，边擦脸边不疾不徐道：“区区不才虽久离俗世，但是恰巧还记得你这个人。”

　　“你本散修出身，在封魔大战中……因被我所救，保住了性命。谁料当初救下的却是如此恩将仇报之人。”

　　承光长老眼神森寒，脸色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难堪。

　　黎清河嘴角含笑，眼底闪着自豪而喜悦的光。

　　随着慕阳擦脸的动作，他原本的容貌渐渐呈现在其余人面前。年轻些的人尚且嘀咕这人竟然原本相貌如此出众，而那些真正经历过封魔大战的老一辈，已经有些人开始低低惊呼。

　　“这……这不可能？！”

　　“那人……那人好生眼熟……”

　　慕阳边擦脸边继续道：“你从贡澜山结界中取得了魔王真灵，还为我种下蚀骨魂钉，逼迫我告诉你打开无本之木的方法。”

　　他收起手帕，原本面容呈现在众人面前，长身玉立，淡然自若，“锵”的一声长剑出鞘，朗声道：“承蒙不弃，在场一些人应当看过我出手。当年我封印魔王后落入冰中，侥幸得以存活。袁若江，你若想污蔑我是魔物，不妨与我过过招，看看究竟是谁在撒谎。”

　　在场之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渐渐汇成了一个众人记忆深处那个闪耀的名字。

　　“是顾风！是长风派顾风！”

　　“他不是……早就……”

　　“星河！他腰间的佩剑是星河！”

　　慕阳握剑，眼神似是不经意间在黎清河身上打了个转。四目相对瞬间，两人心意相通，眼底微光闪动。

　　他心中十分轻快。

　　一直以来，他为人谦逊低调，不愿与人冲突，总是温文有礼。这种不与对手多费口舌，看不过眼就直接干架的行为，还是他师兄的习惯。

　　一别经年，他终于活成了想念那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