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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破晓(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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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宋裕本以为自己在破云寨中至少能过几天安稳日子,没想到只短短几日功夫,就被程穗穗拉下了破云山。
“诶,不是我说,程大当家,寨中那么多人您不选,偏偏选我陪您下山。”宋裕拉拉前头程穗穗高高绑起的发辫尾梢,程穗穗一路跟缝了嘴巴般,宋裕闲得手都发痒,“您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啊?”
程穗穗猛地顿住步子,宋裕在她身后一厘堪堪停下,她掉转过身子,额间正好抵住宋裕下巴。
程穗穗一愣。
“嘶——”宋裕往后猛退一大步,揉着下巴道,“您这停的还真是时候。”
程穗穗乜他一眼,面无表情:“查北齐。”
宋裕皱眉:“什么?”
程穗穗毫不避讳地与他直直对视:“宋裕,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宋裕歪着脑袋,与她对视不语。
深秋临冬的时节,天色早早便暗了下来,一晃神的功夫,夜幕已然四合。程穗穗带宋裕找了处酒家投宿,安顿休整好,各自回屋前,宋裕扯着程穗穗问:“程大当家,您将我带下山来探查北齐军情况,怕不仅仅是因为我知晓的那些情报吧?”
程穗穗斜头睨眼:“不然呢?图你功夫好?图你会逃跑?”
“嘿——”宋裕一拍腿股,发出一响,“知您莫若我呀!放心,若遇险情,我定不辱使命,绝对不给您拖后腿,第一时间跑得远远的!”
程穗穗嘴角抽抽,轻摆右臂,头也不回迈进房屋。
宋裕覆唇掩笑。
戌时末分,空中一轮明月高悬。程穗穗挑挑灯芯,屋中的光线略暗一重,窗外月上九重高阙,她走上前去,正欲阖上窗板,腕间铃镯陡然生动,泠泠之声随窗外秋风灌入耳中。程穗穗蹙眉回身,走过屋中方桌一把捞起长剑,悄悄开了一丝门缝,眼珠从对面移转到廊间走道,一角玄青衣袂从尽头廊角处拂过痕迹。
是宋裕。
程穗穗将长剑挂上腰间,紧跟其上。
深秋露重,寒风凛冽。程穗穗不远不近地跟着宋裕,他路过一家酒肆,提了两坛酒壶,不疾不徐往前走。程穗穗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不敢松懈,一路随行,路径竟愈发偏僻荒凉,四周尽是些枯木败枝,惟有几丛低矮灌林略显几分活气。
宋裕到一处山崖处停下,择了处巉岩坐下,一只腿高高悬起,一只腿盘向膝间。程穗穗躲在一丛灌木旁,眯眼细瞧那边光景。宋裕只是喝酒,没什么别的动静,时不时还将另一坛酒浇洒进泥中。
那模样,似在缅怀何人。
程穗穗收束腕间仍在轻轻响动的铃镯,垂眼沉思。
一抹寒凉倏然侵入脖颈,程穗穗眼珠侧转,一柄锋刃抵住喉口。
“程姑娘。”来人声音低沉哑涩,透出些微暧昧不清,“好久不见。”
五
昏暗潮湿的囚房中,除却四壁,只余一桌一凳。
程穗穗浑身动弹不得,冷眼瞧向端坐在凳上之人。那人细细把玩手中一只短刀,嘴角略略勾起,半晌,抛给她一个眼神,不急不缓开了口:“破云寨的大当家,江湖道的‘黑蔷薇’。啧啧,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奇女子。”
“有话直说。”程穗穗声音冷极,连眼神都不愿多给他一个。
“啧,程穗穗,真不知你这股子傲气风骨,是打哪儿学的。”那人似乎浑不在意她冰冷态势,一双眼泛起狐狸似的精光,“南楚那帮子人教得你这样忠心耿耿?向来听闻破云寨不过问庙堂之事,怎地,我北齐匡扶正道,拥明君上位,你就多管闲事起来了?”
程穗穗皱紧眉头,不欲与他废话,单刀直入:“陈绥靖,你北齐带人偷袭我破云寨,如今又将我囚禁至此,这就是你所谓的匡扶正道?”
“怎么,程大当家也学会恶人先告状了?”陈绥靖屈指轻叩,神色不明,“若不是您跟南楚勾结在先,陈某也不至行这般龌龊之事啊。”
屋内烛火摇曳,程穗穗静默一瞬,与陈绥靖视线相对。
与南楚勾结?寨中本生内应,应是北齐眼线;可陈绥靖却言她与南楚应和,北齐才将她一军。
难不成,寨中变节,除却北齐,还有南楚从中安插?
程穗穗心下一冷。
屋中光线陡然一暗,桌上一点灯火摇晃得厉害,分明无风,这烛火如何摇动?
陈绥靖眼睛半眯,抓紧手中短刀;程穗穗亦绷紧心弦,暗暗注意周遭动静。
霎时,一抹亮刃自陈绥靖身后落下,陈绥靖翻旋身子,弹出短刀,直射那抹亮刃。兵刃相接,发出‘砰’地清脆一响,程穗穗定睛一看:“顾儒歌?”
顾儒歌手起剑落,陈绥靖运气相对,短刀直中顾儒歌面门。顾儒歌横剑一抵,袖中飞出几只旋镖,趁陈绥靖躲闪的一阵功夫,飞速点地,到程穗穗面前,眨眼间点开穴道,劈剑斩断她的捆缚麻绳。边与陈绥靖周旋边道:“这里我来,你去清理外边。”
程穗穗抓过长剑,直冲屋外,门口几个守卫已经倒地,应是方才顾儒歌闯进所致。她摸向营帐之外,接连放倒几批兵士,一队兵士巡逻而过,恰见她剑下一具尸体,纷纷向她奔来。她旋身运气,迫使一干人马后退几厘。动静引起周边兵将警觉,又赶来百十号人,程穗穗提力抵抗,一时不察,肩周被人刺中一枪。她脚步轻点,朝屋檐翻去,一林箭矢朝她射来,程穗穗横剑一抵,腿膝处又中三箭。左腿失力,她单膝着地。
是时运不济,竟要葬命至此?
程穗穗面无表情,眼看又一波箭矢涌来,提剑欲作最后抵抗。
腕间铃镯忽泠泠响动,程穗穗下意识望向右腕,心中陡生困惑。长剑一时失势,眼前箭矢近在咫尺,程穗穗闭上眼睛,将头偏向一侧。
没有等到意想之中的疼痛。
她睁眼,晃然间陷入一簇冷香。身子随着那层冷香打了个旋,转而下落,她望向冷香之源——一折锋利颔角映入眼帘。程穗穗开口,已然气若游丝:“……宋裕?“
宋裕垂眼看向怀中女子,斟酌了一会儿才道:“你……行不行?”
这人……
程穗穗半翻白眼,呼吸愈发沉重,无意识地右手握拳,轻轻敲击左臂:“还能撑。”
宋裕注意她手中动作,想了想,问她:“你想破云寨的弟兄吗?”
“你又打什么鬼主意……”程穗穗强撑一口气,脑袋已经垂靠在宋裕肩膀间,顿了顿,又道,“想,自然是想的。”
宋裕紧了紧抱着她的手。
下一刻,说:“那你就先想想吧。”
程穗穗一愣神。无力的手突然使劲,抓紧他的衣袖,脑袋往上撑,死死盯住宋裕的脸看。
六
程穗穗醒来时,宋裕已不在身边。
倒是顾儒歌守在一旁,见她睁眼,淡淡开口:“醒了?”
程穗穗起身,牵动肩胛与腿膝处的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仍不忘追问:“宋裕呢?”
顾儒歌呷一口清茶:“我不知。”
程穗穗眉间一锁:“怎会?”
“我觉得,或许你更想了解眼下时局。”顾儒歌端坐窗边软塌之上,眼神长驻远处一点,声音悠远深邃,“南楚来人了。”
程穗穗猛望他一眼。
五日前。
程穗穗与宋裕出山之际,望帝遣人临就破云山下。当年北齐成平王叛入京师,大若国基岌岌可危,紫禁城内一众宫女太监纷纷逃窜,无一不是混乱纷杂之境。就在叛贼破殿而入之际,东宫太子临危不惧、智计卓绝,携五千羽林卫,护送望帝连夜出京,南下至金陵定都,与京都南承分庭抗礼,是为南楚。
而那同太子合计商谋,临危之际率领五千羽林卫,杀出重围的英勇将领,正是太子身边近臣、羽林卫之首——赵嘉谊。
望帝此次派遣来访之人,正是这位少年将军。
程穗穗强打精神,令人将他请进破云寨。
那日陈绥靖的话犹萦于耳,程穗穗心中仍生疑云。赵嘉谊此番来意,是为南楚做说客,程穗穗自然明白。面上不显,表面功夫自然得做足了:“众人皆知,破云寨自创立之始便立下规训——江湖之道,绝不与朝廷扯上关系。赵大人此行,破云寨怕是得怠慢了。”
对面的少年将军面色不改,仍是一副温和笑意,说出的话直击程穗穗命门:“君上自然知晓贵寨训诫。只现在大厦将倾之际,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程姑娘确定不考虑一二?更何况……听闻前几日破云寨遭成平叛贼侵扰,倘若不将那陈绥靖拿下,破云寨——怕亦是内患丛生罢?”
程穗穗胸中波澜汹涌,面上却滴水不漏:“破云寨不参与朝堂之争,自然,寨中事务,亦不必朝廷操心。”
“是吗?”赵嘉谊和煦一笑,“无妨,那赵某便在此,等程姑娘改变心意。”
程穗穗不语,礼貌送客。待赵嘉谊离去,面色即刻转阴。
“老大,真不考虑一下吗?”黑风凑近疑惑一问,“咱这也是为了百姓啊。”
程穗穗斜睨他一眼,黑风立刻乖乖闭嘴,见程穗穗挥手示意,安静领人退下。
一屋之间,只剩顾儒歌与程穗穗二人。
程穗穗轻敲桌缘,状似无意:“顾二当家,此事,您怎看?”
顾儒歌挑眉,伸出一根修长手指:“一为破,一为立。您是为破,还是为立?”
程穗穗低头不语。
又是月上梢头之时,今夜明月高悬,无一颗星子作陪。程穗穗倚窗凝神,脑中思绪纷繁万千,走马观花般牵出许多事,偏偏没有一处落定。
人生是不是也如这般?命如草芥、身入浮萍,世间之事都与他们无关,可任谁都是这滚滚红尘的一粒沙。
百姓何辜?
程穗穗撑脸问向明月:“百姓何辜?”
“帝王之争,百姓无辜。”
似真是蟾宫仙子有灵,接下程穗穗的话梢,一把清越的嗓音盖住泠泠作响的铃镯,从檐角落下,萦绕几许,停在程穗穗耳畔。
“是你。”程穗穗收回手肘,端直身子,“宋裕,你又救我一命。”
“小事小事。”宋裕不改吊儿郎当论调,咧嘴一笑,“无伤您程大当家英明。”
程穗穗定定凝住他,掌心紧紧一攥:“我受伤昏迷之际,你去了何处?”
宋裕摸摸鼻子,仰头看天:“这个嘛……”
“你无需回答我的问题。”程穗穗忽觉自己语气生硬,顿了顿,又别扭地放柔声音,“我知晓,大抵你是有些不能同旁人说的秘密。”
宋裕愣神,眼睛不自觉盯上程穗穗的右腕,上面套了个小巧精致的镯子,正嗡嗡地响动。程穗穗右手握拳轻敲左臂,连带那只镯子也在跳跃浮动。
“我……抱歉……”
“你在害怕什么?”
二人一齐出声,不由一怔。两相无言,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