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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反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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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宁芳,百顺客栈。
万春流从客栈顶层漆黑的小阁楼里走出来,面色憔悴。在外面等着的十余人,立马围了上去。
“万前辈?”江云排在最前面,神色凝重中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紧张。
万春流摇了摇头,道:
“此处说话不方便,先去客房吧。”
万春流身后的那间小阁楼,是百顺客栈当初建造时专门开辟的一间隐蔽处,虽说紧挨屋顶,但因结构特殊,终日不见阳光,可做暗室。暗室头接屋脊,底连木梯,两面看似密不透风,却在斑驳的墙壁后凿了两扇不大不小,刚好能各容一人通过的天窗,只要知道开启机关,便能从窗户里斜飞出去,借着屋顶错落有致的青瓦高台,一路逃之夭夭。对于江湖纠纷的高发地带——客栈而言,有这么一间不起眼却很实用的逃生室,倒是颇有前瞻的设计。
百顺客栈背后的老板是富可敌国的九秀山庄,这间客栈共有五层高,仿罗汉塔的设计,只是比平日里见到的那些真塔要更为臃肿,每层楼圆周二百五十丈,设客房八十间,除去一楼大厅和五楼的顶阁,中间三层共二百四十间间客房,二楼为地字号、三楼为人字号、四楼为天字号,每层楼的房间面积大小相同,但房内的家具装潢以及配套设施则相去甚远。
地字号除了狭窄的硬板木床和四人围坐的榉木圆桌,外加几把圆墩凳子,连柜子都省去了,初进门看就好似一个空空如也的仓库,倒是很适合打架斗殴,尤其是群殴。人字号的床宽敞一些,而且用的是花梨木,自带一股芳香,其余木质家具如桌椅几柜一应俱全,也都是清一色的浅黄色花梨木,入住者往往会因为那明亮温暖的黄色而有归家的感觉。天字号的布置则几近奢华,精雕细琢,样式别致的桌椅床柜以及长宽足以容纳两人的洗浴木桶全是价值连城的黑胡桃木,色调沉稳,虽是刚刚开业三年的新房,客人在里面只觉得一股古朴雄浑之气扑面而来,好似有高僧做法,古人坐镇,哪怕是心浮气躁之人也渐渐安静下来。
江云等人簇拥着万春流,已进来一间宽三丈、长四丈的天字号客房,名为“雅竹”,大约是因这里面摆着一扇元代画家李衎的“竹谱图”屏风而得名吧。
方才万春流验尸的地方,正是五楼的暗室,虽看似一间狭窄的阁楼,但进得正门以后,里头的面积却足足有三间天字号房那么大,仵作所需器物,也一应俱全,看样子黑惜凤这个百顺客栈的少当家倒是思虑周全,提前把东西都准备妥当了。
只是暗室毕竟紧挨屋顶,对于那些擅长飞檐走壁揭瓦偷看或者侧耳偷听的江湖小贼来说,这间阁楼简直是盗取机密的最佳地点。因此,万春流才提议下至四楼的客房再说正事。而且,天字号所有的房间都装了密不透风的隔声墙,除非里面敲锣打鼓搭戏台子,否则哪怕你住在隔壁,也听不到邻居一丁点动静。
万春流站在屏风之前,从袖口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铁杯,杯里装了一小块白骨。然后他将铁杯放在黑胡桃木平角方桌之上,擦燃了一根火柴,灰白色的骨头在金红色的火光之中燃烧了起来,大约烧了一炷香的功夫,却只见骨头略微发黄,但迟迟不变黑,也完全无法烧成最后的骨灰。细长的火柴已经燃尽,万春流又点燃了第二根火柴,继续烧了一炷香的功夫,这么循环往复,差不多半个时辰过去了,然而那块小骨头好似一个倔强的小孩,任凭烈焰炙烤,始终白里透黄,好像咧嘴笑开的一口牙,带着嘲讽的神情睥睨众人。
人死后白骨成灰,先是火烧变黄,然后变黑,接着成了焦炭,最后化为灰烬,这是凡人躯体皆不可免的自然规律。然而眼前的这根骨头……除非,这根本就不是人的骨头!但是,哪怕是动物的骨头,也是一样的啊,都是生灵万物,都将挫骨扬灰。难道这根本就不是一根骨头,而只是人造的某个玩物,用以混淆视听,以假乱真?
然而,不管怎么样,当看到这根死活烧不成灰的骨头时,不仅是江云,所有人——江瑕、若湖、黑惜凤、顾小纤、轩辕巧巧、熊霸、江小鱼夫妇、江无缺夫妇,全部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就仿佛大白天见到了鬼似的。
“万前辈,这骨头怎么都烧不化,是不是意味着……”江云头一次抢在江瑕面前开口,他那双星辰闪烁的眼睛里,隐隐透露着一丝激动与期待。
万春流点点头,然后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道: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错,凡人的骨头都会烧成灰,但是这根,就如我刚刚在暗室里对那具全身的骷髅试验的一样,无论如何也火烧不尽,完好无缺。所以,你们一定心里在想,这肯定不是仇姑娘的遗骸,对吧。”
虽然看到这里,听到此间,在场的人心里都有数,可是当万春流以反问句的形式把这个结论公之于众的时候,却没有几个人敢点头。看到大家发怔的表情,万春流不再卖关子,继续说道:
“然而,火烧不化这一点,恰恰证明了这正是仇姑娘的遗骸!”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所有人脸上或是期待,或是疑惑,或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现在全都变成了大写的“惊讶”二字,对天下奇闻奇事最津津乐道的巧巧率先发问:
“哟啦,这是怎么回事?”
江云怔了片刻,他那眼神中的期待还来不及撤下,便已追问道:
“此话怎讲?”
“万前辈,这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吧……”江瑕也有些坐立不住了,小声咕哝着。
万春流像是早已预料到众人诧异的反应,捋着黑色的胡须,缓缓道来:
“老夫初识仇姑娘,是因为她的心绞痛。经过一番检查,才发现她的胸腔里被放入了苗疆蛊术之钻心虫。此虫携有剧毒,可流经血液深入骨髓,改变人的骨质。蛊毒乃是天下最狠的一种下毒之法,中蛊之人无论下针还是吃药,甚至是放血,都无法清除体内的蛊虫。只有施蛊之人,才能取蛊。仇姑娘后来不再心绞痛,也不知是虫子已经被施蛊的人取走了,还是施蛊之人没有催发虫子活动,虫子只是与寄主共生,却不会噬咬心脏,因而不觉得疼罢了。但仇姑娘这毒自生下来便种上了,十几年过去,她的骨质早已在钻心虫的影响之下携带剧毒,能抵御火烧炙烤,因而化不成灰烬。”
众人听罢,面色早已惨白。想不到,曾经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仇心柳,竟然是一个身携剧毒的人。看到铁杯里那块泛黄的骨头,几位胆小的女子,譬如黑惜凤、顾小纤,都已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万春流不等众人反应,又把脸转向江瑕,问:
“瑕儿,听说是你第一时间看到仇姑娘的遗体的,是吗?”
江瑕点点头。
“那时距离神武宫坍塌过了多久?”
“大约三天左右。”
“仇姑娘当时的面色如何?可有尸斑?”
江瑕听闻,眼前立刻浮现出刚找到仇心柳的情景。彼时,她虽披头散发,几乎是狼狈不堪地躺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之下,但面色祥和,面容姣好,裸露在外的双手也光洁如新,实在不像是死了两三天的人啊。而且,就算她断最后一口气,是在江瑕他们发现她的前一刻,可当他们把她运回雪山,这一路上少说也有一天的功夫,他们急着赶回去,也没有对尸身做防腐处理,等入殓之后,仇心柳的脸色、皮肤,似乎也没有出现任何尸斑之类的痕迹啊。
不等江瑕回答,江云已开口:
“面色安宁,没有尸斑。”
江云没有看到仇心柳的第一现场,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仙云栈里见到已经气绝的,躺在紫檀木棺材里的仇心柳。她双目紧闭,柳眉弯弯,肤若凝脂,面色桃红,就仿佛只是一位睡着了的美人。若不是江云再三试探她的鼻息,又以手指触其颈脉及手脉,确定她真的已经停了呼吸,断了脉搏,否则他也不会相信,仇心柳是真的死了。
万春流叹了一口气,道:
“看样子,这具遗骸,必是仇姑娘无疑了。”
江云的眼神微微一窒,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没有说话,其他人也没有说话,大家都在等着万春流做最后的解释。
“钻心虫不仅能改变骨质,在宿主死亡的头七天里,还会继续噬咬心脏,获取即将干涸的血液。这是寄生虫求生的本能,宿主已死,它们若不尽快找到新的宿主,也将跟着死去。大约也是因为钻心虫的求生本能,它们咬心时泵出的血液,虽然极其微弱,不足以感应到脉搏,却能让死者面色红润,皮肤光洁,可以说体体面面地死去,这也算是寄生虫为宿主做的唯一一件,不算缺德的事吧。”
“这么说,心柳体内的钻心虫,从未真正去除?”一直没有说话的若湖,此刻突然开口,她那双火红色的眸子,竟然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怒。她记得,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火狐族一千三百二十一条性命,全都葬送在贪得无厌大开杀戒的江玉郎手中。而这场悲剧的根源,就是因为江玉郎催动钻心虫折磨仇心柳,胁迫雩姬打开火狐族的禁地之门,然后如疯狗一般见人就咬,把她几乎所有的族人,都吸干了血液,干瘪瘪地缩成了一副发皱的皮囊,死状惨不忍睹。
当他们在宁芳见到撑着最后一口气前来报信的胡瑛,然后迅速赶往火狐族时,大错已铸成——火狐族,这个延续了三千年的古老民族,竟然就这样,毁在了一个发疯的男人手里。那时,她见到了发誓与火狐族断绝关系的雩姬,那个曾经的火狐圣女,她的前辈,也是火狐族中灵力最高强的后人。她曾经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开启太虚幻境,或者操纵火眼限界,或者使用空间禁术,她是若湖小时候最崇拜的榜样。可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子,因为一己私情,葬送了整个火狐族的命运!若湖无法原谅这样的雩姬,然而看见她对自己心爱男子的一往情深,对自己唯一女儿的疼爱怜惜,善良如若湖,却也无论如何恨不起来。哪怕时过境迁,她自己也即将成为人母,如今想到此间往事,仍会觉得心头压上了一块山石,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火狐全族人的性命,竟然还是无法解除仇心柳的钻心虫?那么,她死去的族人,她念过的往生咒,她守过的亡灵,都算什么?
万春流点点头,叹息一声,道:
“不错,我本还在怀疑,但听你们方才所述仇姑娘的情形,她体内的钻心虫,应当一直蛰伏在她的身体里,只是施蛊之人没有催动法术,所以虫子在宿主活着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共生,宿主也不会有任何不适。而一旦宿主死亡,虫子就会开始啃噬心脏,吞食最后的血液,随后它们会沿着宿主的七窍爬出,去寻找新的宿主。只不过,钻心虫作为一种寄生虫,能够在人体外单独存活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二时辰。我已经检查过仇姑娘的遗骸各处,没有发现钻心虫的尸体,想必那些虫子早已逃了出去,至于是否死在半途,或者找到了新的宿主,便不得而知了。”
那些分崩离析的钻心虫命运如何,不是眼下的重点。听到万春流的这番解释,大家的反应各有千秋。江瑕觉得自己好像松了一口气,好险好险,他总算是没有张冠李戴,否则这出乌龙传出去,他天下第一聪明人后裔的名声不就全完蛋了。然而,当他拍了拍胸口,以一种释然的表情去看江云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脸上,写着一股淡淡的失望。哪怕江云从来都是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可江瑕还是能一眼就看出他那两道剑眉之间蹙起的眉心,还有他那双星眸中不再明亮的瞳孔。
云大哥,果然还是不甘心啊。
只是,无论江云多么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万春流的结论都是毋庸置疑的。江无缺和铁心兰看着略显消沉的儿子,双双叹了一口气。知子莫若父,江无缺明白,江云为了那支“诈尸还魂”的玲珑水玉簪,抛下美丽娇羞的新娘子,甚至顾不上和父母长辈打声招呼,跋山涉水大费周章,若不是心中有所期许,又如何会这般兴师动众。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江无缺虽然心疼儿子又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的痛楚,却也知道世事无常,不可强求。他走过去,拍了拍江云的肩膀,道:
“云儿,莫要陷入执念。”
江云微微一愣,闭上了眼睛,轻轻道:
“我没事。”
说自己“没事”的人,一定有事。但此情此景,旁人也不好多做劝慰。万春流走到江云面前,语重心长地说:
“云儿,人死不能复生,可活着的人却还有许多责任需要承担。你正值年少,参不透生死大事乃是人之常情,但老夫相信,仇姑娘在天有灵,也希望你能幸福安康地过完一生。”说着,万春流将那片泛黄的小骨头塞进江云的手里,然后紧紧握了握江云的手,接着他退了几步,退至门厅前面,双手作揖道:
“族里还有许多事等着老夫料理,仇姑娘的遗骸还在暗室,告辞了。”
说着,他的人已经走了出去。江小鱼和苏樱连忙跟上,喊道:
“万伯伯,我们送你!”
“雅竹”房内,在万春流走后,又陷入了一片岑寂。明明站着九个人,却好像连呼吸都静止了般,大家皆是沉默不语。
大约过了十个弹指的功夫,江瑕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云大哥,你……你别难过……”
江云没有看江瑕,只是闭上眼睛,说了一句:
“我想一个人静静。”
于是大家都自觉地退了出去,连江无缺夫妇也往外走,本来铁心兰还想说些什么,江无缺拉住了她的衣袖,摇了摇头,铁心兰焦虑地看了江云一眼,无奈地跟着江无缺出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江云,还有——江瑕。
江瑕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他不离开,是因为他有留下来的理由。
仇心柳的尸骨是真的,那么这就推翻了那张字条里的陈述,即“仇心柳未死”。如此看来,幕后黑手并没有他先前想的那么复杂,还能变出起死回生的戏法。这一出曲线救国的“抢亲”,只是成功阻止了江云和华紫音的婚礼,然后闹得整个祁族人心惶惶,还把江家在江湖上的名望顺便打击了一下,虽然的确做得很不光明磊落,也不确定这个罪魁祸首到底想干什么,但这几天对方都按兵不动,或许是目的已经达到,鸣金休兵了。虽然听着有些不靠谱,但江瑕认为,这场所谓的“阴谋”,要么是仇皇殿以前的仇人寻衅滋事,要么是江湖上看不惯江云和华紫音喜结连理的“醋坛子”从中作梗,虽然从目前的效果来看,这个陷阱已经套着了猎物,但只要背后没有进一步的图谋,此事应当可以了结了。
那么当务之急,应该是将仇心柳的遗骸送回望月台,重新安葬,然后赶回祁族,把欠下的人情债、风流债、口碑债都还上。本来江瑕是想提议先回祁族的,毕竟宁芳距离祁族只有半天的脚程,但是看到江云那副郁郁寡欢的面孔,他实在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好说道:
“云大哥,这估计就是一些宵小之辈拿心柳做文章,成心要我们江家颜面尽失,挑拨我们与祁族的关系。要找到罪魁祸首,只怕线索不够。眼下还是先回雪山葬了心柳吧,本来惊扰死者已是不对,还带着她风尘仆仆旅途劳顿,更是罪过罪过……”江瑕还欲喋喋不休地唸一阵子经,突闻门外传来一个极其动听的女声:
“谁说我死啦?”
来人巧笑嫣然,明眸皓齿,两鬓卷起的乌黑秀发以唐代堕马髻为模子,自双耳垂下呈双环望仙髻,一袭浅黄玉色嫦娥奔月装从黑胡桃木为裙板,镶嵌竹林雕花的两页隔扇门中翩然踏入“雅竹”,顺带关上了门。
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心……柳?”江云很少磕巴,可当他说出这两个字时,“心”与“柳”之间,竟隔了两弹指的功夫。
江瑕瞪大了眼睛屏气凝神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又看,他那双号称能一眼识破任何陌生人的庐山真面目的“慧眼”,正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左右揣摩这名突然闯入的女子——这名和仇心柳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那站在门旁的女子见二人呆若木鸡的样子,不自觉双手叉腰,鼓了鼓腮帮子,略带怒色地嗔道:
“喂,五年不见,你们两个该不会连本小姐的样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仿佛和仇心柳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这不是仿佛,这根本就是仇心柳本人!
除了她,谁会一生气就叉腰顿足,谁会一发怒就皱眉鼓腮,谁会用“本小姐”和“喂”这样无伤大雅却又气焰嚣张的称谓来和别人说话?
只有仇心柳,只有——仇心柳。
“心柳,你还活着?”江云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欺身而上,那双有力的手紧紧扣住了仇心柳的双肩。
“是啊,云哥哥,我还活着。”仇心柳那微蹙的双眉突然缓和了下来,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后退,任凭江云死死按着她的肩膀,抬头望着那双高她一截的墨玉星眸,报以一个温暖的笑容。
江云没有说话,此刻的他,眼里仿佛光芒大盛,与之前黯然神伤的表情判若两人,几乎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仇心柳猛然觉得自己的脚跟离地,身子前倾,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五年前的延维塔,也出现过一样的画面。在江瑕的目瞪口呆之中,在仇心柳的猝不及防之下,江云一把将仇心柳拉入怀中,双臂如虎钳,紧紧圈住了她。
“太好了……”江云很少流泪。在仇心柳的印象中,江云只流过三次泪。
第一次,他在宜昌遇到为人还债服毒自尽的华紫音,出手救下她后,在仇心柳那句“你从来不赌的”质问之下,突然流下了很浅很浅的泪水,好似眼前的情景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某根弦。可那时,仇心柳读不懂这根弦,也无法理解向来冷漠无情的解星恨,为何要救下一个垂死之人。
第二次,他们刺杀苏樱失败,遭燕南天重创,几乎是狼狈不堪地逃入恶人谷底,然后在芍药盛开的恶人谷口,见到了一个陌生女子。那女子温柔地接纳了他们,请他们去谷中避难。几乎同时,解星恨与铁面人,都难以解释地泪流满面,好似和故人久别重逢后的感动。
第三次,是在自己的母亲胡夫人将死之时,她颤抖着握住仇心柳和江云的手,那双已经看不见光与影的红色眸子,好似空心的宝石,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气若游丝地喃喃:“可惜,娘好舍不得你,还来不及看到,你打扮漂亮,嫁给云儿……”话音未落,仇心柳已经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尖锐,撕心裂肺,而在她身旁的江云,也流下了眼泪。那时,仇心柳一直都有些不服气,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和自己青梅竹马十六年的男子,宁肯为陌生女人和自己的母亲流泪,也从来没有为她流过一滴泪?
今天,仇心柳多年的夙愿,突然实现了。将她圈在怀里的江云,从眼角渗出的泪珠如水滴下坠,沿着他精致的下颚滴落至仇心柳的额角,湿润、温热。
你的眼泪,如钻石一般宝贵的眼泪,终于为我而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地,仇心柳在江云的怀里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试着用双手推开江云的胸膛,为自己争取一点呼吸的空隙,瘦削的肩膀在江云的臂弯里微微抖动着,一个细若蚊蝇但带着一丝埋怨的声音自江云的胸口传出:
“木头……你,你松开些,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听到这话的江云,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好似十分不舍地,松开了环住仇心柳的双臂。仇心柳趁机立刻自他怀里挣了出来,朝着突然开阔的空间大大吸了一口气,然后调皮地看着江云,说:
“想不到你这块木头也有开窍的时候呢!”她说这话时,双颊不自觉地染上一层绯红,在触及江云那双目光如炬的眸子时,好似触电般匆匆低下了头,一双秀气精巧的翘头金莲鞋左脚勾着右脚,脚尖隔着鞋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磨蹭着。
房间里的氛围,从最初的震惊和惊恐,悄悄变得暧昧了起来。从来都在人群中唱主角的江瑕,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尴尬地站在一个他本不该在的地方,听着他本不该听的话,看着眼前这两个方才还紧紧相拥的男女,不知不觉中连自己的脸都烧得滚烫。
仇心柳的骤然出现,让本来打算催促江云回雪山葬骨头的江瑕,顿时方寸大乱。这到底是什么命数啊?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诡异事件简直让他怀疑自己在做梦!而且还是一个大大的漫长的噩梦!然而他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掐左手的掌心,上了力道的指甲死死扣进肉里,扎得自己生疼——这明明不是梦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匪夷所思?!
江瑕觉得此刻的自己完全沉不下心来,甚至于向来伶牙俐齿随机应变的他连一句圆场的话都说不出。可此时,江云只是无比认真,一丝不苟地看着仇心柳,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当客房里安静了半刻钟后,仇心柳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江瑕,又看回江云,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惑,不如请大家都进来,我给大家解释清楚吧。”
仇心柳指的“大家”,当然是方才被江云下了逐客令的江家长辈、若湖、黑惜凤一干人等。他们应当是各回各的房间休息了,毕竟看了万春流火烧尸骨的现场,又听了那番关于钻心虫的讲解,谁心里都不是滋味。江瑕在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脑子里突然有一个疑惑一闪而过——仇心柳怎么知道大家都在这里?难道,她早就到了百顺客栈,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突然,江瑕觉得自己的头皮又开始发麻,他之前看似荒诞的一个想法,也就是——若仇心柳果真未死,那么这次阴谋,说不定就是她自编自导的一场好戏——这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如今,竟然有了成真的可能!江瑕不敢再往下想,在任何证据浮出水面之前,他可不能胡乱栽赃,否则,他和江云之间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兄弟之情,只怕又会因为一个女人,毁于一旦。
江瑕收起此刻纷杂的念头,故作镇定朝仇心柳道:
“如此也好,你和云大哥先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和大家说一声。”然后,他看了一眼江云,江云的目光本来毫无保留地全部落在仇心柳身上,在注意到江瑕已经盯着他看了整整十个弹指的功夫后,才回过神来,朝江瑕点了点头。
得到江云认可,江瑕飞也似地逃出了这间“雅竹”。他一边飞奔在百顺客栈四楼的走廊里,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要是再进那间房间的时候,只有云大哥一个人,而仇心柳根本就是自己刚刚神志不清产生的幻觉,该多好啊。
不过这种鸵鸟心态并没有把江瑕压垮,他迅速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在走廊拐角处的一个落地大花瓶背后长吁了一口气,用右手拍了拍胸脯,咽了一口水进喉咙,昂首挺胸步宇轩昂地走到了一间名为“红袖”的天字号房门口,抬起左手,准备敲门。
这是黑惜凤与顾小纤的房间,在圆周长廊的极西处,与靠东的“雅竹”隔了至少三十来间房。因为黑惜凤爱看夕阳,当初建此客栈的名匠鲁斌为讨好九秀山庄的大小姐,特意留下此间作为黑惜凤专属的下塌之处。说起来,鲁斌也是少年成名,又是鲁班后人,虽不通拳脚武功,但工程建筑方面的天赋却高得惊人,听说连当今圣上新建的行宫都是出自他的图纸,堪称御用建筑师。而这样炙手可热的红人,竟然能为九秀山庄修建宁芳这座小城里的一间民用客栈,旁人若知道了,估计根本不敢相信。不过江瑕倒是心里清楚得很,鲁斌这小子,自从五年前受黑蜘蛛所托修葺九秀山庄,与黑惜凤有了一面之缘,便从此神魂颠倒,甘拜于美人的石榴裙下。最近,鲁斌委托伯父已向黑蜘蛛提亲,估计明年两人便会成婚。想到这里,江瑕倒是感到十足的欣慰。若不是有了鲁斌的出现,他欠惜凤的那股风流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还的上呢。
他敲开房门,顾小纤恭敬地迎他进来,黑惜凤正对着黄花铜镜梳妆打扮,也不回头,只是看着镜中的江瑕,嫣然一笑:
“哟,是小虾呀。有何贵干呀?”
江瑕没有直接说仇心柳的事,而是请黑惜凤和顾小纤移步“雅竹”斜对面的“碧荷”,即江无缺夫妇的房间,说有要事相商。
一路走来,江瑕心里反复想着应该如何和毫不知情的大家告知这一无异于惊天霹雳的消息,最后想来想去,觉得一个一个房间敲门都解释一遍的效率太低,还是把年轻一辈都先集中到长辈的房间,然后统一说明缘由,大家一起做好心理准备,再前往江云和仇心柳的房间一听究竟比较稳妥。
于是,请完黑惜凤和顾小纤以后,江瑕又往东走了五十六步,到“南湖”知会了轩辕巧巧和熊霸,再往东前进一百二十三步,来到名为“烟雨”的自家房中,接上若湖,一起来到了江无缺夫妇所在的“碧荷”。
江小鱼夫妇亲自护送万春流回祁族,最近几天都不会回来了。现在剩下的人里,就属江无缺最为老成。虽说江瑕对这位温润如玉,翩翩君子的伯父了解不多,但从他刚刚劝慰江云,又淡定离场的表现来看,江瑕几乎把镇场子的筹码全都压在了这位命途坎坷却从未失仪的长辈身上。
大家都聚齐了,“碧荷”房间贴墙而设的一方小型假山池塘里,飘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睡莲,本是安静地隐在碧绿的荷叶之间,突然悄声绽放,白里透红的花瓣,如少女娇羞的樱唇,承载着假山瀑布飞流直下的水丝,透过窗棂金色的阳光,隐隐勾勒出一道七色生辉的水中彩虹。江瑕此刻却无暇欣赏这巧夺天工的壁景,他关上房门,表情凝重地看着一众懵懂无知的亲友。
“哟啦,小虾你这么神神秘秘地做什么?不会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宝藏,邀请我们一起去探险吧?”巧巧兴奋地看着江瑕,那两只纤纤玉手左手扣着右手手腕,似有似无地晃动着,好像已经摩拳擦掌蓄势待发了般。
江瑕不觉有些头疼,巧巧这可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孩子都快两岁了,竟然还这么贪恋寻宝,真不知道她家娃现在是跟着轩辕三光学赌技,还是跟着熊浩天学保镖……总之,这可怜孩儿的亲娘,只怕心思全没放在自己的骨肉身上。
更气人的是,已为人父的熊霸也丝毫没有长进,鼓着一脸傻呵呵的笑,问道:
“小虾,你是不是要请我们吃这里最有名的百顺大肉包?”
大肉包……又是大肉包。自从十五年前江瑕因为玩战斗陀螺结识了巧巧和熊霸这两个死党,熊霸那对肉包子的热情可是有增无减,年年高涨,有时候江瑕简直怀疑巧巧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让熊霸死心塌地娶她回家的,难道是给他每天偷来天香楼一百两一个的肉包子?
江瑕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色道:
“我是要告诉各位一桩惊天的消息,和心柳有关。”
听到“心柳”二字,所有人或是慵懒或是玩笑的神情,全都一扫而光,就连巧巧和熊霸也收起了方才的笑容,神色严肃。看来,这个女人的名字,真是对得起江湖人给她的“妖女”二字,仿佛有魔力一般,能让人谈之色变。
于是,江瑕在大家屏气凝神的重重注视之下,以最为简洁的划重点的方式,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包括他当时都已经劝江云回雪山重新安葬心柳了,包括突然“复生”的仇心柳是如何鬼魅一般走进“雅竹”,包括江云和他当时好似遭雷劈的反应等等。当然,他故意隐去了江云和仇心柳的“亲密接触”,眼下华紫音不在,他也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做给谁看。
除此之外,江瑕还冷静而严肃地和大家说了一遍他之前的推理——仇心柳如果真的没死,那此番“抢亲”事件,并不能排除就是她本人导演的好戏。虽然,他没有告诉大家,仇心柳曾经暗中以阴掌想致华紫音于死地,但他利用“女人吃起醋来那可是天雷勾地火,最毒妇人心”诸如此类的人之常情和民间俗语,来说服听得一愣一愣,好似在听天方夜谭的众位亲友。
其实江瑕故意抹黑仇心柳的形象,也是迫不得已。不知是常识还是直觉,江瑕总觉得这次“起死回生”之谜迷雾重重,虽然仇心柳现出了真身,但他并不敢轻易相信这个自称“仇心柳”的女子就真的是仇心柳。万一这只是一个敌人用来混淆视听的替身呢?当年神武宫几近崩塌毁尽,连附近的鸟兽都不见得能逃出生天,已然是重伤在身,又下了决心要与江玉郎同归于尽的仇心柳,怎么可能这么碰巧地奇迹生还,然后又隐身,或者说诈死了五年,偏偏在江云和华紫音成亲之际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
这中间种种环节,都存在着太多疑点。江瑕一时也摸不着头绪,正好仇心柳主动要告知事实,还邀请所有过往的亲密战友一起来听,她敢当众解释,想必一定能听到一番精彩甚至离奇的故事,不论这位仇心柳是真是假,也不论她即将说的故事可不可信,先看看对方还能打出什么牌,再见机行事便是!
因此,江瑕话说到最后,又补了一句:
“心柳莫名其妙地出现,而且还是在万前辈亲自宣布那具遗骸就是心柳之后,实在是巧过头了。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心柳,突然现身又有何目的,我们可得多长点心眼。”
江瑕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明摆着对这位“仇心柳”的怀疑了。一群本来以为听到了“死人复活”的鬼故事的亲友,脸上那惊恐的表情也稍微有些缓和。江无缺点点头,道:
“不错,此事过于蹊跷,万万不可乱了心神。大家且稍安勿躁,一同前往‘雅竹’探个究竟。”
不愧是常年修身养性,静如止水的江无缺,哪怕是听到这番干系到自己亲生儿子的阴谋论,也丝毫没有慌神,第一时间稳住了阵脚,更是帮江瑕以长辈的身份安抚了人心。黑惜凤等已经吓得面色发白的小辈,听到江瑕的怀疑和江无缺的抚慰,也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元气,该喝茶的喝茶,该赏景的赏景,拼命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先前兴致冲冲指望着去探险的巧巧,此刻也收起了脸上一惊一乍的表情,勉强地笑了一笑,道:
“事不宜迟,咱们快去吧。”
于是,众人纷纷深吸一口气,以江无缺和江瑕为首,往“雅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