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局》史虫畅想

96、话外20 背后缘由

　　我望着被我搁在云烟楼二楼桌案上的密匣信笺，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开匣读信前，我猜到亦怀疑过连姝其实曾疑心公子的身份，甚至对公子生过情愫，但我却没想到她会这般早便确定了公子是莫白的这件事。
　　只是我不明白，既是她明了自己的心，晓得了从前的事，却为何当年还是同公子最后走到了那番田地？
　　当年，在我们这许多熟悉她和公子的人中，可断没有谁瞧出她对公子有过什么海深山高的情谊。若非后来公子危在旦夕，她风尘仆仆、带伤纵马、日夜兼程从南边马不停蹄地赶回，又义无反顾地入了无名小院，我都要被她的伪装给彻底蒙骗了。
　　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白石庵见到连姝桃林挖土的那幕。彼时她才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一幕挖土而已，便骗过了庵中众人，惟公子识破了她欲借挖土之事引庵主生厌，从而离开白石庵的诡计。
　　而那些年发生的好些事又忽地窜入我的脑海，陡然清晰起来。

　　忆往昔一：福字香囊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跟着李叔游历时，李叔一板正经的板着脸冲我、飞鸟还有公子三人训话的场景。
　　“在外游历就当有游历的自觉。记住，你们出来是闯荡的，是历练的，是增长见识的，不是游玩的、报恩的、心事重重的。所有人在我的队伍里皆一视同仁，你们需得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的从前，忘记自己怀揣的其他心思，一切重新来过。若是有谁胆敢违逆命令携带什么不该带的，抑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暴露了队伍踪迹，造成了队伍里任何一人的伤亡，我一定加倍奉还，绝不手软。”
　　李叔的话，向来不是说说而已，他当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便亲眼瞧见过他是如何惩处违背命令的手下，那手段，不血腥，却当真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公子的安全，但对公子惩处起来，他也没有轻到哪去。
　　或许因此之故，公子尚简，不似旁的少年郎衣着华美、奴仆成群。他从前每每外出，最多只带一人，有时甚至只他一人独行，且随身携带的物什向来也没有几个。
　　那块名“苍月”的雪山桃花白玉佩算一个，夫人赠他聊以解闷的碧绿竹笛“长风”亦算一个。只是不知道他自何时起，袖中多了一个红色的福字香囊。

　　“你到云来药庄走一趟，去查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物什？”公子说着蹙了蹙眉，不知忆起了什么，眉间有些个忧色。
　　我接过香囊，仔细瞧了半天，说实话，香囊做工并不如何精致，只勉强算得上入眼吧？但公子却视它若宝，令我不敢怠慢。
　　“小心些。知道内里的物什便可，莫拆了绣线。”
　　“不拆开怎么看内里的物什，公子你这可是难为我了。”我忽地眼珠子一转，笑着打趣道，“不过，公子，这香囊该不是你上次上元节卖酥油茶时，城中哪个貌美小娘子给公子你的定情信物吧？啧啧啧，瞧这绣面也非新制，约莫得有个把月了，公子，你这都接了人家小娘子香囊许久了，如何今日又忽地想起来看看内里填充的物什了？这若让那小娘子知晓了，必是要伤心难过不可。”
　　“怎么？这事你办不成？”
　　“怎么可能？这点小事，阿萤一定办得妥妥的。”我笑得乐不可支，瞧了眼转移话题的公子，忙不迭闪身退下。
　　公子这情状，明显有些个古怪，嗯，看来还真是哪个小娘子送的定情信物。噫，公子将这小娘子藏得够深啊！

　　“这是香囊内里填充物的清单。公子，您这回可真是多虑了，香囊内里的物什非但没什么毒，相反常常佩戴还能有滋养身体的功效。白老头还同我打听这绣香囊的小娘子来着，说她是个用药的奇才，内里香薰的配比也是妙极，香气留滞能持续一年之久。只是，再过数月，这香囊气息散了，便同旁的香囊无异了。”
　　公子接过我递过去的清单和香囊，随手将香囊收入袖中，边看清单边冲我道，“我何时担忧这香囊里的物什有毒了？”
　　“没毒公子你让我瞧内里的物什干什么？”
　　“不干什么，纯粹好奇。”公子抬头看向我，随口道，“我记得小蝶今年早些时候采了湖中的莲蓬炮制药材。你去她那一趟，找她寻些适合填充香囊的莲子或者荷花、荷叶来。对了，顺便取些针线，红色的。”
　　“针线？公子你拿来做什么？总不会是绣香囊吧？”

　　我瞠目结舌地看向对面一本正经拆香囊、填莲子，顺带缝合香囊都还有些个轻车熟路的公子，心中如有五雷轰顶。
　　彼时，我观公子专注熟练地缝合香囊的模样，还误以为这香囊是夫人留给他的物什，倒并没有再深究。却不想，读了连姝的信笺后，才晓得原来事情并非如此。
　　当年，公子应是发觉了连姝对他的身份起了疑，进而怀疑到那个福字香囊上，从而知晓了被连姝改良后持久弥香的“追魂香”。连姝后来自是不会再闻道“连心”的香味，因为早在公子发觉的时候，便将香囊内里的物什给换了。只是我彼时并没有深想，公子往香囊内装物什的时候，为何偏偏挑中了莲心。

　　忆往昔二：何为朋友
　　连姝在信中说，她以为公子一直没有把她视为朋友，而究其原因主要是当年救未更时，公子同她说过的那一席话。

　　“大哥哥，求你救救未更哥哥！”
　　连姝被李叔带进韩府小院时身上衣衫破破烂烂，已是狼狈不堪，乍见到韩天佑，便扑通跪在了地上，眼泪汪汪，出声请求道。
　　“我凭什么救他？”
　　韩天佑不为所动，只皱眉瞥了眼跪着的小连姝，拿着卷书册继续看书，淡漠无比。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小连姝委屈巴巴地嘀咕了句，忽而又挺直了腰背，坚定地冲他道，“你当救他，救他于你有莫大的好处。”

　　在彼时连姝心中，约莫觉得公子是个无利不图的人吧，若是救下未更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那么又为何费力去救呢？可实际上，公子向来重情重义。便是单看在年少时曾几次遇见连姝的份上便会相帮，更何况连姝当年还在上京韩府小院屋顶上，曾同他一起历过磨难。且与连姝想的正相反，公子一直将连姝视为朋友，对她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出于朋友之谊。
　　只是，连姝怕是不知道，这事其实还有个后续在，而我刚好就是除了公子外知道后续的那位。

　　“公子既是有心要帮她，何故说得漠不关心，让她误会。我瞧这小丫头离开前，瞧公子你的眼神里可都有了疏离之意。”我自后头的树荫里绕出来，望着远处李叔带着小连姝离去的背影，随手取了公子桌上搁着的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总不会公子你确然没有将她视为朋友吧？”
　　“朋友？何为朋友？你见过哪个朋友是跪着同你说话的？”公子面上现出一丝不悦，瞧了眼我手中握着的茶盏，随口道，“她若果真将我视为朋友，便该同你这般。”
　　我端茶杯的手踉跄了下，被公子的一席话给呛住了！
　　“所以，公子你是恼她没有将你视为朋友？不过，公子，这也怪不得那小丫头，就你这身份，要不是咱们一起在外游历多年，我也不敢和你如此。公子你既心中是这般想的，明着说开就是了，今次倒是让小丫头误会了。”
　　“我知道。”公子默了默，随口道，“同我亲近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保不准哪日我便给你们带来了什么祸患。何况，她一个小丫头同你自是不同，没有自保的能力前，还是远离地好。”
　　“不同？公子你可真是偏心。怎生她就与我不同了？不过小我几岁罢了，我同她一般年纪的时候都能自力更生，跟着公子游历了，怎么轮到她就没有自保能力，需要被保护了？”我撇撇嘴，有些个不悦。
　　“哦，抱歉。忘了你也是个女孩子。”公子笑出声来，眼中满含追忆道，“着实我们游历时，你的表现.......嗯，分外出色，让我常常忘了你女孩子的身份。”
　　闻言，我黑绷起了脸，约莫飞鸟彼时也是这般想的吧，只是我还是忍不住怼了回去。
　　“我为什么会那样，公子心里没数吗？”
　　“嗯，是我的错。不过，你今次来，可是事情调查出了什么眉目？”公子心虚地换了个话题，取了桌上的茶盏喝了口茶。
　　“是，”我敛了面上的情绪，自袖里取出张密笺递上，慎重道，“萧挞凛抓捕未更果然事出有因。未更的身份是个大问题。公子便是将来要用他，怕是也会引起那边的警惕之心，不若重新找个来的便宜。阿萤今次匆匆来此，便是想着提醒公子这个。既是要救那也没什么，只是启用万望公子慎重。”
　　“我知道了。”公子将密笺随手折了起来收入袖中，笑得云淡风轻，“你的顾虑不无道理。不过，正因着未更身份特殊，那边的人又自以为对此了如指掌，才更容易放松懈怠。虽是麻烦了些，但值得一试。”
　　“值得一试吗？公子可莫要冲动行事。不可否认，他未更确实很有些价值，但自可以放在旁处，搁身边就有些不妥了。”我忧虑地看向公子，诚恳建议道。
　　“冲动行事啊，其实偶尔做做也不错。今日有人同我讲，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如今的境况，若不摆出些漏洞，反而会有大的隐患。”
　　“既如此，一切遵公子安排。”我恭谨地点了点头，事情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只是可惜，这后头的事连带公子的用心，她连姝一直都不晓得，只纠结于当日公子冷漠的一席话里，误会了许多，倒是在她自己心中对公子平白生了几层隔膜。
　　但有得必有失。这个道理，想来公子不会不懂。可他算无遗策，当初又怎会不晓得会有这一后果呢？哎！

　　忆往昔三：两个公子

　　连姝在信中说，她曾疑心公子便是莫白，甚至做好了长久等待，等他告知自己真相的打算。但后来的某天在后山发生的一幕动摇了她的这一信念，让她觉得莫白和公子其实并非一人，从而让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次同公子疏离。

　　“那夜，你终于出现了，还在危难时刻于后山救了我，虽然只是一晃神儿的功夫，但我确定是你无疑。那夜，我亲眼瞧见你为了救我受了重伤，再次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的韩府，但待我回到韩府闯入书房后，却发觉他韩天佑安然无恙，那是真的安然无恙，灯下品茶看书，一如往常，没有一丝刻意假装。”

　　彼时的连姝自然不知道也不会想到，后山林中她瞧见的莫白虽是莫白，但韩府院中她见到的公子却并非公子。因为公子，从来就有两个。

　　莫逆居当年能发展到那般地步，甚至在解散后还能为如今的天机阁留下蓄力，莫不是因为公子之故。外人眼里，公子只是个羸弱不堪、闭门不出的病弱少年；但实际上，这个病弱的少年却并非真的闭门不出，只是为掩人耳目，便择了个旁人在无名小院替代他自己罢了。
　　自然，这个旁人亦不是别人，而是柳飞。

　　在外人看来，柳飞是跟在公子身旁近身伺候的侍女，可却少有人知，她柳飞实是李叔辛苦栽培多年，自众多暗人中选拔出的护卫公子之人。但纵便如前院的以沫，知晓柳飞武艺高超，专司护卫公子之职，也断不会想到公子用柳飞最大的目的，乃是相中了她旁的才能——易容。
　　无名小院中，公子用的每个人，都各有各的脾性，亦各有各自擅长的本领，只是有些人擅长的本领不只一项，譬如未更，譬如柳飞。
　　柳飞除却有一身高超的武艺外，其实还有一项顶擅长的便是易容，且她的身形体量还像极了公子。故而公子当年注意到此时，便决意留下她，顺带还将她送往白老头处磨砺了一番。说起来，柳飞也算是云来药庄白芷老头的半个徒弟，只是她学的是易容，而非用药罢了。
　　至于为什么要柳飞在易容之道上深造，公子当年说，将来某日兴许会派到用场。但他说的这个用场，却不想会是这样用的。

　　那夜连姝和公子在后山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我却是记得清清的，公子当时确实是受伤了，且不知是因着什么缘故，伤得格外重。他一身黑衣拖着狼狈不堪的身子潜回无名小院时，着实将我等吓了一跳。
　　“公子？”
　　“无事。”
　　“无事？”小蝶拎着药箱急步入了桃林，恼怒地看向我和公子，责备道，“若是无事，柳飞就不会急匆匆地着白玉去寻绿萤回来，更不会在公子你的书房中坐立不安来回踱步了。公子，我早同你说过，你如今的身体状况，万折腾不起，断不能如从前一般，夜里再出去了。”
　　“还有你，绿萤，你既晓得了公子会出事，何故还要瞒我？”
　　我被噎得哑口无言，我哪里会晓得公子会出事，再说我若是知道公子会出事，又哪里敢相瞒。
　　“是我的错！不必说了。”公子艰难地打断小蝶的话，忽而转头看向了我，“柳飞寻你回来的？她在何处？”
　　我点了点头，瞟了旁眼正全神贯注给公子包扎的小蝶，见公子没有相瞒的意思，遂出口道，“公子放心，此刻她还在书房内，除了小蝶和白玉外，没有旁的人察觉她的身份。”
　　“嗯，好。我今夜入密室休息，你告知柳飞一声，让她在房内歇着吧！”公子见小蝶系好了伤口，遂接了小蝶手中的药瓶，出言道，“我无碍，你也回去！”
　　“公子今次伤得重，小蝶应该留下来看护。”小蝶坚定地反驳道。
　　“不行，你的身份太过打眼，若是不在院里倒会平白惹人怀疑。让白玉来，你退下且去休息。”
　　小蝶收回了悬在空中的准备给公子上药的手，顿了顿，没再说什么，收了药箱，后退一步便离开了。
　　“小蝶也真是的，怎么说走就走，公子你都还没有入密室，她可好，人影都不见了。”我边自言自语嘀咕出声，边小心观察公子的表情，见没有丝毫异样，遂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瞧错了？“公子，我扶你入密室吧？”
　　“嗯。”
　　“公子今夜去了后山？去那儿做什么，怎生还将自己弄成这番模样？”
　　“撞上了狼群，出了点意外，不过如今倒是没什么大碍。若是无事的话，我累了。”公子瞥了我一眼，便要将我打发。
　　“好，公子先休息，阿萤这便告退。”
　　我话虽这么说，但又怎会真的就这么放任这事过去，遂决定去后山走上一遭。只是走了一遭才发现，这夜幕下待在后山的除却一个我外，还有另一个人在。
　　连姝！林中伤怀痛哭的连姝。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
　　如今我回头再反观这些往事，心中生了些大胆的猜测：或许，自始至终，公子和连姝都是彼此喜欢、从一而终、心意相通的；或许，公子是因着些顾虑瞒了她自己莫白的身份，但终究还是被回宋后的连姝晓得了；或许，她二人本可走到一起美满幸福，却因为连姝密匣里的信笺被云涌私下拦截，方致二人误会丛生；甚至或许，公子当年已明了了误会，猜到了所有，却最后还是选择了放手。
　　命运当真是给连姝和公子开了个莫大的玩笑，借着些自以为是之人的手给他二人不断制造麻烦，将他二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只是，令我难以释怀的是，这些个自以为是制造麻烦的人里，竟其实还有我不少的功劳，云涌如是，飞鸟如是，便是连我自个儿也如是。可笑我彼时还以为自己是为了他二人着想。如今瞧来，只是彼时的我看不穿真相，看不明情谊，看不懂连姝，看不透人心，才致一步错引大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