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四.朝闻道 ...
-
(二十一)
青年僧人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很难想象这样的神情会出现在他的脸上。而那位大度、从容的夫人,双眉微蹙,也平静地注视着他。
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让他知道这个秘密。本以为他们母子二人会一直平凡地生活下去,再也不会与皇室有任何瓜葛,不要再去触碰“伴君如伴虎”的古谚。可是,让这孩子去迦叶寺的,不是自己吗?那是平民百姓唯一能接触到先帝的地方啊。鼓励他跟随先帝进京的,不是自己吗?至少,在不知情的境况下也让他感受到父亲的关爱,也为先帝尽一尽子女的孝心。答应他留在少年天子身边,直到他认为那个学生足够成熟,在那之前一起留在京城的,不是自己吗?先帝的后人,两个能相互扶持,他泉下有知也会笑起来吧?
无论如何,仍是想靠近那个人身边,即便他不知道是我,即便他早就忘了我……不见他,是自己的坚持。可是无论如何想要靠近他,他的身影,早就在二十余年前,从最初相见的一刻,就永远铭记!
“……所以,你是他的儿子。你们一见如故,是毕竟血浓于水。”
(二十二)
太傅府,母亲正对儿子轻声诉说。
皇宫内,少年天子虽然忧心忡忡但毫不气馁,他相信自己的老师,相信这一次,靠大家的努力,他们一定能够渡过难关。
一年前还勾心斗角、水火不容的六部尚书聚在一起,详细地分析着瓦剌太子遇害的每一个细节,探讨着每一种可能。
六皇子在瓦剌大汗面前悲愤莫名,以及在背后得意的欢笑。
应龙召集了忠心的死士们,向他们传达着宁王周密的布置。
瓦剌太子静静躺在棺木里。一切仿佛与他无关。
她在王府中,他在路上。
宁王啊。有的时候我不禁想问,你高远的心志中,除了“天下”,还有什么能够停留呢?多年以后,你实现了自己的宿愿,可依然能记得她么?
我们都在路上。我们为了各自的宿愿匆匆前行。
(二十三)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告诉我?!”天子猛然揪住了对面中年人的衣领。现在是个和尚的他,曾是宫中禁卫的官长,也担任过大将军。后来,他奉先帝的命令微服在民间寻访,寻访一个持有与先帝相同的玉佩的人。
而今,他手中的玉佩有了两个。
“……这……”
可是怎能说出,太傅的母亲就是先帝苦苦寻访的发妻,太傅就是先帝失散多年的长子?!
“你快说啊!巫伯,你不要当我是皇帝,你就告诉我朱正知道吧!”
面对年轻的天子那么急切、那么恳切的眼光,他心中百感交集。慌乱中他脱口而出:“我不能说!夫人不让我说!”
“夫人?”
年轻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突然松开了揪住他衣领的双手。
“——夫人?你说的是老师的母亲?父皇要找的就是老师的母亲?……那她究竟是谁?那老师究竟是谁?!”
内忧外患交迫而至的时刻,天子也象个平凡的少年般,声嘶力竭地呼喊:
“——这一切究竟怎么了?!——老师,老师究竟是谁!!”
(二十四)
青年僧人点点头。
“……难怪我看到皇帝老伯就觉得蛮亲切的,这么回事啊。”
他脸上恢复了飞扬洒脱、有点玩世不恭的笑容,把手中信笺塞给母亲:“那!这次可自己收好了,别到处乱放。给我看见了不是?”
斗笠随手往肩后一背,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
“当然是去查杀瓦剌太子的凶手喽!只给三天时间……”
跨出门口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真切地微笑:
“——妈。
“谢谢你。”
他大步向前走去。
(二十五)
“怪事!”
新任刑部尚书迟疑了还一阵才说这样。同为观自在书院的学生,他也习惯性的称青年太傅为老师:
“老师,你看!瓦剌太子应该是被飞镖射中死去,但伤口却流血不多?”
“而且是已经开始凝结的血!懂了没有,他根本不是被飞镖射死的!”
刑部尚书着实吃了一惊:“吓?可是……”他抱着头想了片刻,然后一脸无辜地望着自己的老师:
“不懂啊!”
做老师的却颇有点漫不经心,故作老成地拍拍他的肩背:“这么容易就让你懂了,那我这个师父还混不混啊?算了算了,跟你说了吧!这件事情,我已经有了个模糊的概念——只是很多东西还需要慢慢理清……”
罕见地,他眼底闪烁着锐利的目光。
(二十六)
这世间有什么是值得落泪,又有什么是不值得清醒?
(二十七)
宁王的部属已经将佛堂重重包围。这些剽悍的黑衣汉子并非南京的兵马,而是只效忠于他的死士。不过,一向率领他们的应龙不在其中,代替应龙的,是她。
佛堂的门缓缓打开,宁王傲然行入,她则不急不徐地走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看到那妇人宁神定气敲着沐浴的背影,她恍惚间有点内疚:
想必她也深爱着她的王,并守着这份爱始终不渝吧!
她并没让心中的想法流露出来,素白的面孔沉静如昔。
夫人依然垂首坐着,木鱼的声响中,她仿佛对宁王的到来一无所知。铜锤敲打木鱼的节奏一丝不乱,但宁王片刻的沉默在她感觉像过了良久。
不过什么都不用怕了。二十年前写出的信,在二十年后原封不动地交到了她手上。二十年的时光好象都在启封的那一忽烟消云散,她只是才和他分别,随后就收到了这信呢。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也。”那么她可以死了。况且,她收到的是二十年原封未动的爱情。
“……夫人。”
身后,宁王终于缓缓开口。
“我想你不希望我叫你‘娘娘’吧?那么,请你与我合作。……”
后面的话务须再听,她已然大惊失色。二十年用心呵护的秘密,竟然在这最紧迫的关头被最不应该知道的人揭破。该当如何呢,该当如何呢?
铜锤落地的声音使她从镇静中猛醒。
此刻她的儿子仍在途中,应龙率领的死士将他团团围住。休说他不可能以杀伐冲开一条血路,即便他能踏过应龙的尸体,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赶回佛堂。
此刻先帝留下的幼子仍握着两枚完全相同的玉佩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如同他始终无法让自己相信他的皇叔就是哪个想要致他于死地的仇敌。
此刻那封满载着二十年也未曾淡漠、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深厚的爱情的书信静静躺在她怀里。
不是吗?她可以死了。
(二十八)
血。红花一般,从母亲的衣衫上浸染开来。她是美的,美丽得如同豆蔻少女,如同最艳丽的一朵茶花——最艳丽的茶花,只为真心的恋人开放的茶花。
青年放声大哭。此刻他不再是太傅,不再是老师,不再是机灵古怪足智多谋的他,而只是母亲身边的一个孩子。母亲却抚着他的脸,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孩子,你走吧……走得远远的,远远的!……”
“——走得越远越好!”
另一个声音在母亲安详地合上双眼的一刻在他心头轰鸣起来。是皇帝老伯,不,是他父亲临终前的声音!
“……走?”
他茫然四顾,眼神最后又回到母亲苍白的脸上。他弯腰扶起母亲,将自己的脸与她冰冷的面颊贴在一起。
“……对,走!……走得远远的……”
(二十九)
“殿下……”
她看着她的王,后者面无表情,目光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适才的一幕又在眼前出现。
那的确是个伟大的母亲。她对着宁王,或者应该说对着面前的虚空微微一笑。铜锤的锤柄早已磨尖,对她柔弱的身体而言不啻是一柄利刃。
宁王微一疏神,而后,沉默地转身。
“——殿下,把她带走?无论她是死是活,只要她在我们手里,她儿子就不敢不听殿下的号令!”
他自顾大步离去,甚至没有回一回头。
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听从她的谏议。
“殿下的恻隐之心还未全死么……?”
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耳语,是讥讽还是安心,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而他依然没有回头。
(三十)
这世间是没有什么值得沉醉,亦或是有什么值得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