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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文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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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过再来俄罗斯会是这般光景。
风干成土色的枯叶打着旋落在街边浮着泡沫的污水里,四周建筑的尖顶上已结了一层霜,掩盖了全部的颜色,不知雾还是霾笼罩着城市的上空,太阳的轮廓不甚分明;印着乌东前线激烈战况的旧报纸给北风糊在了咖啡店粘着贴纸的落地窗上,玻璃上没见水雾,一览无余地看见挂满蜘蛛网的咖啡机和积了灰东倒西歪的桌椅。
门口几步远的地方,流浪汉瞪大了眼睛瘫坐在有个小拐角的墙壁旁,破洞的针织围巾再难挡住冷风,自然也遮不住青白皮肤上紫黑的冻伤。
路人裹紧了衣服行色匆匆,没人有空分给自己生活以外的地方一个眼神。
几个月前,战时的俄国仍然维持着稳定的运转,于是许多人相信他其实坚不可摧——六十年前他们曾将这样的信任赠与苏联。从此时回首,这信任也并非完全的谬误:俄国的确打赢了这场两个败者的战争。
这里的许多家庭,男主人是唯一的收入来源。假如这位被征召的义务兵为伟大的胜利献出生命,他的家人会得到十万卢布的抚恤金——也许还会附带一枚奖章以表彰他的功绩——但这笔钱甚至不够买来他身上的那件防弹衣。寡头们刻意为之之下,国内物价水涨船高。
于是许多人为这场胜利背上了债务,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既不酗酒,也不赌博。这让普通人陷入困境,也让赌徒和酒鬼找到一个新的借口。
经济危机同几年前的病毒一样在人们无知无觉时悄然爆发,点燃了这场火的人控住不住火于是选择逃走,余下的人被大火与坍塌的房屋围困其中,绝望地注视着自己如何被烧成一块焦黑的尸骸。
经过半条街上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餐馆,我遇见了一位老人。
他年纪很大了,但精神还好,目光不复锐利,但仍如土地般坚实;他穿着灰色的旧棉衣坐在服装店碎了一半玻璃的橱窗前,身前的地面上铺着件洗的看不出底色的旧衬衣,上面摆着些亮闪闪的小东西——那些是我最初注意到这位老人的缘故。
这条街上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有些穿着体面但还是不得不变卖家当来换取维持体面所需的面包。
我在他面前蹲下,拣起一枚沉甸甸的金属勋章,上面细小的金色字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仍然闪耀着近乎灼眼的辉光。从年少时了解过这段历史起我就一直对这枚勋章念念不忘许多年,今日在这见到,我已经做好了接受一个可能会让我有些肉痛的价格的准备。我试探着开口,
“您打算要多少?如果它有证书的话我想我可以……”
“60美金,先生。”老人打断我的话,他垂着眼,看起来很疲惫,似乎关于价格的交流会抽空他全数的力气,“我只要60美金,也就是现在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报纸上撕下的小纸片看了一会,“9387卢布…去付清我公寓后两个月的租金。”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一块可以扣在手心的金属竟会沉重至此。这枚一级卫国战争勋章的旁边还摆着数枚“劳动模范”一类的奖章,每一个都保存良好,看得出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被人珍重相待。
我摩挲一下勋章上仍然锋锐的金色棱角。
他从前一定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同志,更早之前他还是个优秀的小伙子,英勇的战士。他曾端着步枪和敌人对峙,也驾驶农机收割铺满原野的麦穗。
我近乎慌乱地打开背包从夹层里抽出一沓纸币,想了想又换成几张印着头像的绿色纸钞。动作间一把硬币洒了出来,反光的金属叮叮当当落了满地,却也没什么心思去捡。
老人一枚枚捡起,交还到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