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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使女日记(一) ...

  •   六月六日,芒种,天返寒,敦都大雨。
      我在这一日同时得知两个消息:右手再不能提刀,以及,公子大婚。
      原来我杀了十里山寇,抢回来的,是少夫人。
      流水筵席据说要大摆三日宴请四方,公子做事,一向气派。
      我去席间偷了壶好梅酒,回后山洞里养伤。
      远远望去席间星星点点,都似红烛摇曳。

      荆大夫每日看我都甚是惋惜,我央他莫跟公子提及。
      若是公子晓得,必定对我怜悯。
      彼种情绪,于我无益。
      荆大夫嘱我按时服药,莫受伤寒,莫要饮酒。
      我凝滞,何谓风寒,何谓酒暖。

      六月七日,阴雨不断。
      我私自离开锡城,去牙儿庄找庚虞。
      同是敦都暗客,多少知悉彼此。
      他善淬毒,我善舞刀,或者说,我曾善舞刀。
      我俩的交情,倒也纯粹,我逮着目标,懒得手刃,便当药饵给他试毒。
      今日找他,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下山的由头。
      自认礼节周全地提了两只粽子,庚虞却嫌弃得不得了。
      他不吃带壳的虾,不吃带皮的果,自然也不吃粽子。
      我把粽子剥成糯米团子,他才欣然笑纳。
      而后问我,废了?
      我嗯了一声,继续用左手把撕下的粽子皮收起来。
      日暮,他劝我多留一日。
      我推拒,明日再回,便赶不上去喜宴讨酒喝了。
      临走时,他给我一只信鸽,千言万语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我素来善解人意,拍拍他的肩,放心,家中有孜然。

      六月八日,寻常,天晴。
      到城里已是午夜,听说公子昨日寻我。
      我来不及换下蓑衣,提着鸽子便去找他。
      好在公子还未歇下,传我至堂中。
      芙蓉暖帐中的佳人俏丽,她瞥我一眼,我方在那眼神中知自己形容狼狈。
      公子心情尚好,责备几句违禁下山也便算了。
      此番找我来,是打听到师父下落了。
      师父将我嘱予公子已经三年有余,此后杳无音讯。
      我一方喜极,一方忧忡。他若知我右手已废,必然失望。
      公子不知这层,只问我是否想随他去塞河见师父。
      我心下暗忖,公子迎娶塞南牧族的女子如此仓促,师父出现的时机也着实微妙。
      难道塞河南北又要开战?
      我只答听公子安排便退下了。

      回去后,身上沾满了异域香气,甚是恼人。
      索性去山后幽谭沐浴,忽有笛声,悠悠而至。
      正欲寻那笛声来源,林中喧嚷,声色淫靡,想是仆役在后山偷欢。
      兴致被扰,还坏了清净,我从谭中跃起,只披外衣,循声而去。
      一枚银镖射出,二人当即毙命。
      转身离去时,外袍被树枝挂住,滑落腰间,肤色裸于月光。
      听得树上一声轻叹,我手中两枚银镖随之射出。
      我将衣服整理好,只听得一声脆裂。
      那人轻笑:好大的火气,弄碎了我的笛子,你可得赔。
      语气似嗔怒又带笑意,我心知不妙,另一枚银镖,想必被他握在手上。
      我僵在原地,手心浸湿,忽闻笛声再起,已是百米有余。
      我讶然欲追,银镖回落,外袍衣带尽断,已不蔽体。

      六月十日寻常,天晴。
      公子急召我至殿中,我思忖是否将吹笛人报上,刚入殿便被呵斥“跪下”。
      他将银镖摔落至我眼前,原来那日我杀的是少夫人的陪嫁丫头。
      我木然跪下,一言不发。
      少夫人走到跟前,反手一个耳光。
      府中人知我是第一狠绝的暗客,不由唏嘘。
      我抬眼看了公子,他亦面无表情。
      我捡起银镖,四下皆呼,若我反手射出,少夫人便随她丫头去了。
      公子剑眉微蹙,还不做动静。他忧她性命,更知我性情,便拿定了我不会。
      我拭干银镖血迹放入袖中,若无其事。
      少夫人怒斥:你取了她性命,竟丝毫不知愧疚。
      我顶撞:于我这样一个暗客,您还指望我知人性命轻重?
      少夫人气到檀口微颤,公子握住她再次扬起的手,罚我去寺庙闭关半月,抄写经文。
      我好笑,若杀生是罪,我早就罪大恶极,去寺中也是扰了佛门清静。

      六月二十 寻常,天晴。
      来寺中十日,每日困怠,常与灵台上的白猫同寐。
      公子遣人送来活血化瘀的药膏,公子做事,一向周全。
      我是他的周全顾忌,却不是他的心上惦记。
      荆大夫照例探望,只是苦了他知我右手不能写字,每日来替我抄上两个小时佛经。
      我原是想夜里威逼两个小和尚来写便是,他说我荒唐,我笑他老气不似少年郎。
      午夜时常想起那日吹笛之人,闻幡动,睁眼四下空寂。
      小时候师父总说我灵拙,虽,形灵秀奇孤,然,性拙讷晦隐。
      心如明镜,双目蒙尘,不成上器。
      不成上器,这句话,我着实难过了好多年。
      师父对我的唯一指望,打破了我年幼对他所有的虚妄。
      可是这世上对我有指望的人本就不多,我仍旧因此视他与众人两样。
      三年前他不告而别,孤身入塞北,我方知师父和我是两种人。
      师父心有众生,愿意金戈铁马谋天下,我胸无大志,只想声色犬马度年华。
      后来进了府门,动了情根,像是报复师父对我的抛弃。

      六月二十七招灾,阴雨。
      前日公子来看我,我假寐。
      他对着桌上一点没用的药膏叹气,坐到我床边,替我在半边脸抹上才走。
      今日我在后院结草,寺中小和尚口无遮拦,说漏公子昨夜被刺客重伤。
      我顾不得其他,硬从寺中闯了出去,七百九十八阶山路湿滑,一路跌撞。
      府中人人惶惶,我赶到公子寝殿却被少夫人拦下。
      我问公子可好,她说与你何干。
      我问刺客什么模样,她说要你何用。
      我不走,跪在门前,陪雨下个没完。
      到了深夜,少夫人歇下,公子终于醒来,迷糊中问婢女我在哪儿。
      我喜极而泣,进到室内远远看着。
      他招我至塌前,伸手将我湿透的额发抚至耳边,说梦到我顽劣。
      我哭得埋进他的臂弯,他问我还在置气吗?
      我愣住,才明白那日假寐原是在置气,公子却比我自己还要晓得。
      可这世上感情,莫非有所谋求,何来气。我摇头。
      他把一枚银镖放在我手心,嘱我收好了。
      我心中骇然,那日的吹笛人!
      少夫人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我再次被她一身香气淹没。
      公子看我的眼神回归平淡,我起身退至门口。
      他二人自有夫妻言语,我冒雨回山洞,放出信鸽。

      六月三十 风波,月圆
      庚虞如期赶到,我将那日沾了香气的衣物示他。
      他从数百种花料中一一品识,选出二十又三种制香。
      我有预感,吹笛人就藏在府中,我要诱他现身。
      那日幽谭,陪嫁侍女的出现如果并非偶然,那么少夫人或许和他相识。
      庚虞尽力而为,制出的香气馥郁,却总有些咄咄逼人。
      叫他收敛料中戾气和叫我收敛刀上锋芒,岂非世上两大难事。
      我浸泡在盛满香料的木桶里,任雾气升腾。
      庚虞在一旁起了心思,他说既然你右手已废,不如借我试毒。
      我问如何试法。
      他取出一包褐色砂浆,说我只是经脉尽断,皮肉依旧鲜活。
      如果愿意用活体养毒,可使得右手变成天然毒液容器。
      我说如果不愿如何。
      他那般成竹在胸,说等到你愿意时来找我。

      入夜,我伏于少夫人屋脊之上,探听动静。
      三更她起身出门,行色匆匆,行至后院假山处左顾右盼。
      我见机上前将她迷晕,脱下她塞南女子服饰,犹豫良久还是换上。
      衣饰繁复华丽,连她自己也有些搭扣弄错。
      我赌那人会出现,不久,一道人影闪过。
      他从身后一把将我抱住,磨蹭着我的耳垂。
      我大惊,他们竟是这种关系。一支银镖已握于指缝。
      他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没想到你穿上女装竟比不穿还妙三分。
      我当即射出银镖,他快如鬼魅,下一秒银镖就顺着他的指缝钩挂在我的脖间。
      他戏谑:上次笛子可还没赔,使得这样差,下次我可得好好教教你。
      我知计败,还被占尽便宜,恼羞成怒。
      没承想忽然有人高喊抓刺客,顷刻间数十侍卫朝我们围来,他已带着银镖如鬼魅消失。
      公子裹着披风出现,看我的眼神那般陌生,却另有一番令我隐痛的熟悉。
      不知是因为第一次看我穿女装,还是此情此景着实不巧。
      我辩解少夫人约了刺客相见,我是来捉拿刺客的。
      众人只见我穿着少夫人的衣服,而她穿着亵衣倒于地。
      这辈子第二次穿上女装,依然让我恶心。
      公子浅淡得说:今日,是我约了少夫人一同到后院赏月。
      如今看来,怎么都是我图谋不轨,欲扮演少夫人加害公子。
      我百口莫辩,只问他:你信我吗?
      公子唤人,将我拿下。

      七月一日寻常,天晴
      地牢之中,我愈加神思昏聩。
      若少夫人无辜,那便是我被吹笛人反算计一回;但倘若他们串通,公子昨日岂非凶多吉少。
      正午提审,少夫人婴婴啼啼,说我是府中孽障,妖言惑众,必须杀之而后快。
      公子岌岌可危,我必须自保留在府中,便只字不提刺客。
      只道自己想得到公子垂怜,于是东施效颦,事情败露,只好编造刺客来污蔑少夫人。
      众人哗然,纷纷指责我不知羞耻,□□下作。
      世道不美,倒是假话人人信,真话句句危。
      少夫人不依不饶,坚持说我和刺客串通,谋害公子。
      我笑:昨天少夫人昏厥,如何看到另有刺客?
      她哑然,在坐的刑官看我嚣张,请了愿要斩我。
      没等他说完,公子的鞭头已如游蛇朝我挥来。
      正中右肩伤口,我闷哼一声,生生受下。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四座皆安静,只听得他鞭子呼啸来去,往死里打我。
      我跪直身子,也不佝偻,也不躲让。
      五十余鞭,衣袍已被血渍染红。
      我抬起蓄泪的眼睛,一字一顿说着求公子原谅,从此再不敢存杂念。
      公子耗尽气力,步步朝后退去,然后背对于我:我已管束不了你,伤好后去寻你师父吧。
      这句话抽光我所有的倔强,我没有力气说不要,已经栽倒在地。

      七月三日寻常,天晴。
      醒来时荆大夫正在我旁边,他说我是这辈子最让他觉得医术无能的人。
      每次见到都是满身新伤,总也医不好我,总也药不进心。
      他说得我也有几分难受,便作玩笑话:以后我不在了,你少了一半的活儿,工钱得减半。
      我以为自己说得坦然,像用开玩笑的口吻讲玩笑。
      他不接话,许久之后说:我下个月成亲,唯独你的份子钱别想跑。
      我着实惊讶,荆大夫终于也要成亲了:是那个采药姑娘吗?
      听到她,他便低头笑。我明白是了。
      他说:她的病,我总有药医。
      我替他开心。
      荆大夫离开说要去公子那儿,公子那日把一半的力气收在手里,又重伤未愈,现下也病倒了。
      我静静听着,公子对我终归还是好,然而我对他的好,于他而言,许是负担。
      荆大夫见我不像从前必要去探望,露出一丝辛酸笑。
      小厮进来传信,公子要我三日之内,必须离府。
      我央荆大夫一件事,五日后务必告知公子,我的右手早就废了。
      荆大夫说晓得了。

      晚些时候,有人来探望。来人是少夫人。
      她的第一句话是:不错,能将我身上的香气模仿十之八九,是个可造之才。
      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那日你已经决定换我衣服,又为何多此一举。
      我告诉她:凭我身体现状,不可能捉住刺客,只是想确认,你和他是否有关系。
      那日房梁之上,故意让她因气味发现我。
      人要演戏容易,但她知道我在后,便在戏中戏,如此破绽便多了。
      既是和公子相约,又何必一路鬼鬼祟祟,不过是想将计就计。
      她蔑笑:你只知我将了一计,却不知另一计。
      这下我心中所有疑窦都解开,另一计,是公子的黄雀在后。
      公子做事,一向谨慎。他在府中被刺客袭击,怎可不怀疑身边人。
      那日他和侍卫出现的那样快,想必是早就设伏,看少夫人是否和刺客勾结,我竟成了变数。
      少夫人凑近我耳侧:若是公子来得更早些,看到你换上我衣服等他送死。
      又或者看到你和刺客耳鬓厮磨,他该作何感想?
      想起那日公子将银镖交于我手中,他必是信我,而今如何能再信,不禁心有戚戚。
      她笑我自负,我嘲她不懂。
      如果我不在一开始暴露自己,她也不会存心算计我。
      那夜只会是他们各自隐蔽锋芒,花前月下,相安无事。
      我飞蛾扑火确也不高明,但此后我心下明了,未必公子就不是。
      我问她,为何假扮少夫人。
      她讶然,问我何时知道的。
      那十里山寇,秩序井然,根本不是草莽乱寇。
      而我真正确定,是她扣错的衣带,一个塞南的名门闺秀,断不会犯那样的错误。
      她回眸朝我一笑:来日方长。

      七月七日天寒,大雨
      我不告而别,未给公子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他送我的羊脂玉给荆大夫当份子钱。
      有时候多说和不说都是一种刻意,私心里想他挂念我。
      据师父说,我是在十岁时被他在郦江边上捡回来的。
      此刻无处可去,便当作游玩乘了渡船去郦江。
      雨大,我嫌船舱闷,便撑了伞坐在甲板上吹风。
      老者唤我,劝道少年莫要贪寒。
      我不回头,眼看船头劈开千万雨波,无心挂念无心愁。
      入夜,余晖噙碧水,没入九曲脚楼红笼灯穗。
      船夫和船客皆上楼寻欢,我找一戏台坐下,叫二两小酒打发时间。
      年幼时我练功清苦,师父常以带我听戏作为奖励。
      有次我误入花楼舞间,被欢姐们粉面红唇的模样迷住。
      偷了她们的脂粉,回去对着镜子涂抹,还兴冲冲跑去给师父看。
      师父气极,看我的眼神和公子那次如出一辙。他罚我每日砍柴练功,好生思过。
      我那时十五六岁,脾性倔强,不认错,便是砍柴也披散着头发。
      我要他对我另眼相看,要他知我不仅是徒儿。
      师父大约也是明了我的心思,次日叫了花楼欢姐来,叫欢姐给我梳妆打扮。
      我不肯,他便拿着木棍打到我肯。
      那是我第一次穿上女人的纱裙,抹上朱砂,却是被迫,刚扑上的脂粉立马被眼泪冲散。
      师父叫那欢姐不准停,抹到我哭不出来为止。
      妆毕,师父未看我一眼,便抱了欢姐进屋。
      那一夜的事,我们从未再提。
      在那以后,我总高束头发,一副少年扮相。
      听得台上唱“人世无缘同到老,楼台一别两吞声”。
      我饮尽杯盏,不作清醒。

      七月八日多事,扰清欢,小雨
      醒来时只听得屋檐滴水,如何也想不起昨晚光景。
      身边一人翻动,我惊惶,看过去竟是一个少年公子模样的人。
      眉宇俊朗,眼窝深邃,唇喉如工笔勾画。
      我身着亵衣 ,他只披一宽袍侧卧。
      我心道是被轻薄男儿郎占了便宜,右肘环在他脖颈之上,左手当即欲扭断他的脖子。
      他猛然睁眼,微微使力,已将我扭入他怀中。
      他在我颈间轻笑,我才想起,他是那吹笛人。
      没等我问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却开口:你得分一半房钱,不能欺了我老实人。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说话间一个姑娘从屏风后边系腰带边往外走,满是抱歉地朝我俩作揖。
      我始料未及,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倒变作委屈巴巴吃闷亏的嘴脸:算了算了,你出三分之一也成。
      忽然间又一姑娘从屏风后慌张出来,走时还不忘叫他常来。
      我一把推开他,看这出屏风被蜘蛛精做了窝,大变活人的好戏。
      他又换作做错事被抓包的讨好模样:我请你吃全盛楼的虾饺。
      我恼羞至极,不想和这浪荡子弟同处片刻,收了东西要走,这才发现我的行李不见了。
      他说昨儿看我喝醉了,想着我孤身一人,长夜寒凉,好心把我弄进屋里,不曾看见行李。
      随身的那把刀也不见了,别说把这花楼找遍,就是把这脚楼古镇翻个个也要找到。
      他赖着不走,非跟我一起寻刀。

      我先去当铺,看有没有人偷了典当。当铺老板看到是来找物件的,松懒懈怠。
      片刻之后,我已将他这间百年老店拆出了对得起年岁的情状,地仓里奇珍无数,却没有刀。
      我又去赌场,连赢十把,激得几个地痞小厮非要弄我,我便趁手活剥了一个挂在赌桌中央。
      手里继续摇着骰子,谁往后跑一步,也是一样下场。
      又三局之后,全镇的地痞小厮都输的要掘地三尺替我去找刀。
      找到钱归他们,找不到,明日脚楼上挂的便不是红灯笼。
      一番折腾,他在旁边兀自寻乐,我恶眼扫他,他立马正襟危坐。
      我疾风走近,气势汹汹:带我吃虾饺。

      全盛楼里美味佳肴无数,可惜感情总归不如口腹之欲容易满足。
      他不让我再吃,问我为了一把刀值得吗?
      我告诉他,刀是师父送我的生辰礼。
      他会意,不再问刀,而是问如果有朝一日,公子华和师父敌对,我会帮谁?
      我被问住,随后想起自己的右手,凄然笑道:我谁也帮不了。
      他忽然正色,和先前判若两人:如果我帮你找到刀,你要做我的暗客。
      不是问,而是在要求。原来他从公子府跟我到这儿是要收我给他卖命。
      我问:我忠于师父,因为养育之恩;忠于公子,因为收留之恩。你,凭什么?
      他说:你师父弃你,公子逐你,皆因你生情思,动异心,何苦嘴上忠孝,说得好听。
      我气的浑身颤抖,举起茶杯便要将水泼在他脸上,我对师父和公子的感情岂是他可以妄论的。
      然而他是那个比我快上几倍的人,眨眼间茶杯已从二楼摔下,楼下一阵骂咧。
      他冷言:一个人能容忍自己道德上的瑕疵,却无法容忍别人对自己的申责。
      我问他:你懂什么?你可有爱过一个人?可曾感觉过自己一无所有世界和你毫无关系?
      你有得不到的东西吗?你知道为了守住一种感情要付出多少卑微的等待?
      他无动于衷:你有就很高尚吗?苦难值得炫耀吗?爱而不得让你看起来更值得被爱吗?
      我转身就走,不是因为他冷血无情,而是因为他字字珠玑,他说得都对。

      邻桌的人在高谈阔论:听说了吗?昨夜锡城内公子府起火了。
      我单手揪住说话人的衣领,将他抬离地面:城中公子如何?
      那人支吾着说自己还不清楚,话音刚落,我已让他和那茶杯一个下场。
      我急于确认公子是否安好,吹笛人却在背后喊道:刀在镇中酒窖里藏着。
      放火、盗刀,师父和公子我选谁,你果真如此想知道答案吗?
      全盛楼的小厮都提着刀剑上了楼,我眼中杀气盎然,一步步走下楼,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动我。
      走到台阶尾,几个人提着刀朝我砍来,他在二楼用碗碟一一打翻,悠然喝茶。
      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他,轻佻浪荡或是高深莫测,哪个才是真的他?

      七月十日天晴
      回到锡城,城中封锁了公子消息,无奈之下,我夜里潜进荆大夫住处。
      揭开他房梁砖瓦,纵身跃下,榻上侧卧一人,我上前捂住他的口鼻,告诉他别慌是我。
      那人转过身来,我方看清他是公子!
      我从未如此冒犯过公子,立刻跪下,面红耳赤。
      公子倒是好笑,问我半夜三更跑到荆大夫的房间做什么?
      我既不好意思直说是为了打探他的消息,又怕他多心,一时窘极。
      他扶我起来,坐在床边,告诉我锡城危机四伏,塞北的暗客混进了府中。
      他是故意纵火,不报生死,躲在荆大夫这里。
      公子做事,一向精于算谋。
      如果我没猜错,今天我夜闯荆大夫住所都是他算计之内的。
      他问我为何不一早告诉他右手伤重。
      所有人都会说“废了”,而公子不同,他说伤重,仿佛重伤能愈。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眼看荆大夫和公子共谋,未必真的替我瞒他。
      公子说他打我时已经察觉到异样,心想我留在府中,他难顾我周全,便借机遣我离开。
      挨鞭之后,我陷入昏迷,他拖着病体雨夜来看我,荆大夫不得已说了实话。
      他更是急火攻心,也病倒,只好传令让我三日之内必离府。
      我这才明白荆大夫的“晓得了”是怎样圆滑的含义。
      他拿出羊脂玉,交付到我手中:下次可不许再给旁人!
      他说得那样情真意切,嬉笑怒骂,每一分残忍里都包裹着情深义重。
      他知道在合适的时候施以柔情,以示他待我不同;
      知道在必要的时候假以权威,以示他是我的触不可及。
      就像此刻我们并肩坐在床边,他将羊脂玉将还给我,滴水不漏地给我讲清事情原委。
      但是啊,一个真正在乎你的人不在乎你知道他对你的好,这场戏,我替他觉得辛苦。
      但我照盘全收,或许吹笛人说得对,我也只是个把忠孝放在嘴边的伪君子。
      我对他有私欲,这欲念与他对我几分真假无关,重要的是我不能没有这份欲。
      这是我对这无趣的世间仅存的“贪”,是我孤独人生的一个注脚。
      他微微搂着我肩,耳语:替我去找你师父。
      我将羊脂玉捧在心口,只将朝光的一面嘴角提起一抹浅笑,点头应允。

      七月十四日天晴
      我根据公子给的地图,赶往塞南找师父会合。
      塞河南北两城对峙,纷争不断,乱民贼寇便躲入山中,打杀抢掠来往商客。
      如此不通商贸,不通差旅,久而久之,愈发加剧了塞河南北割据格局。
      此番下塞河途中险山恶水,要在公子规定时间赶到,必须经过“地府山”。
      我万般谨慎,不料还是在傍晚中了林间迷障,索性引来山寇,依仗他们带我出林子。

      七月十七日天晴
      我和另外一群人被关在山洞里三日,脚戴枷锁,关在木笼之中,有如家禽。
      山寇作践女子,极尽□□。因我一身男子打扮,逃过此劫,但被贩去塞北做奴隶买卖。
      塞北黄沙漫天,民风剽悍,街道上牛马穿行,别有一番风貌。
      奴隶市场上,我们跪成一排,被一道木栅栏和主道隔开。
      不少牧主前来挑选,一贝币就可以买走一个活人。
      塞北天寒,奴隶身上衣物稀少,一日之间,已陆续有四人在我面前被抬走。

      七月十九日天晴
      奴隶市场仅开三日,今日第三日,没被买走的会在屠龙狂欢节上被杀了祭天。
      将近日暮,我仍用尽气力,凝神张望,寻觅那个会买我回家,死在我手下的猎物。
      忽然沿街跑来一群侍卫,山寇们训斥奴隶低头不许直视,规矩跪好。
      听得不远处一马昂首嘶鸣,走近看见那马蹄着金履,好不气派,想那马上人必是显贵。
      我跪直身子抬头看,一下子高出奴隶们半个头。
      山寇在身后猛抽我一下:不要命了,敢如此冒犯公子袭。
      我岿然不动,只仰视着此时锦衣狐裘,睥睨众生的马上人。
      直到他转头,目光交接的一瞬间,我如被针芒刺背,此刻高高在上的,竟是吹笛人!
      他再三在我脸上确认,而后露出一种微妙的笑意。
      当日我污蔑他放火,拒不肯做他暗客,今日他在等我开口,等我求他买我走。
      我一字一顿说出:求您买我做您的奴隶。
      他将一贝金掷在地上,从马背上朝我伸出手。
      我缓缓起身,拖着脚上沉重的铁链,像圣书里被神救赎或是被恶鬼诱惑的凡人,朝他走去。
      守卫要将我系在马后,他一把将我拽上马背,侧坐在他身前,解下披风裹在我周身。
      不管周遭民众如何想他和一少年如此亲昵,带了我踏马而去。

      七月二十日天晴大风
      塞北公子袭,颜如渥丹,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书中描画的如此妙人叫人如何与花楼浪荡子联想起来。
      我被安置在虞城府中好生照料,精心梳妆成塞北女子模样,脚上却仍戴着枷锁。
      等到午夜他才处理完军中事务赶来,满脸倦色,渗进眉宇。
      他看我时仍是那种努力辨识的神情,无惊亦无喜,只道:下人无知,会错意了。
      而后闭目倚在墙上养神,留我坐对长夜滴漏。
      壶中香料燃尽,我起身添料,他被声响惊动,警觉醒来捉住我的手。
      烛火晕开,壶中青烟升起,染上长夜人消瘦的脸庞。
      我说:与其留我在你身边时时警戒,不如打发我离开便是。
      他放开我的手,笑得扶住额头:你已卖给我为奴,趁早断了离开的念头。
      我手正将灯芯挑起,倏地落下,火花四溅。
      眼风横扫过去,杀气溢满周身。
      他一手捏住我的脖子:谁准你这样看我?
      我杀气未敛,与他对视,他将我整个人摔在墙上,再次钳住脖子:
      你记好了,若再敢这般看我,我便剥了这双琉璃珠子;若再敢对我起杀心,便叫你生不如死。
      从今往后,你叫凉宫,是我公子袭的奴隶。
      你从前没学会的,现在一条条给我学,从前有人纵容你放肆,现在不要心存半分妄想。
      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离开塞北半步;
      没我命令,你不能做主杀任何人。
      他说出这些话的瞬间,我仿佛从杀过的千万人眼中看到了他们眼中最后的我。
      在我意识涣散的最后他才将手松开,我倒在地上,混沌想着,师父,这是怕的滋味吗?

      七月二十三日大风
      公子袭要我寸步不离,跟他一同去训练场。
      我不肯用除了师父的刀外别的武器,他当下取了剑砍在我的右肩上,刹那血如墨染。
      直到我用左手握住剑刃,他才作罢。

      七月二十五日大风
      公子袭带我巡城,路上妇人嘲笑我脚踝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我取她摊前折扇将她割喉。
      他当时未语,事后将我置于水牢之中,每半个时辰水没入头顶,将死之际又退潮,如此反复。
      据说他放我出来时,我已神志不清,抱着他的手说:千惟知错了,师父不要再生气。

      七月二十九日风和
      公子袭带兵查看塞河边防,我伺机砍断脚链逃跑,沿路打伤众多守卫却不敢杀一人。
      出了城外又三四里路,才到一个城外村。这里地势独特,塞南塞北人员繁杂,俗称三不管。
      只有这里还有渡口在使用,我要去塞南找师父,只好躲在走私货物里,趁机渡河。
      晌午过后,全城兵力出动,封锁所有码头,清点船只。
      塞北守卫声势浩大,差点引来塞南军队以为他们要渡河开战。
      不久,守卫传令,叫船上人即刻上岸,一刻后要放火烧了所有船只。
      他这一招着实狠毒。我走到甲板,与他隔水对视。
      有一瞬间我就要跳进这滔滔塞河,他只淡淡说出:跟我回去。
      我懂了那四个字的所有意思,今日我想死也不可能。
      我上岸,走到他身侧,他说:我不喜欢在人前难堪。
      随后上百只火箭射向码头船只,化作一片火海与塞河交融。
      他对民众宣示:塞南塞北局势紧张,留此渡口徒增隐患,今日焚毁示众,以表军心。

      回去路上,他将我系在马后,像牲畜般回城。
      路上,经过一个酒楼,我朝里瞥一眼,只这一瞥,一千日的光景流转。
      我看见了他,一身白衣,立于窗前小酌的他,是那个三年前丢下我杳无音讯的师父!
      我张口就要喊他,然而我这般模样怎能见他。
      他朝我看来,逗留半秒,很快目光又转到身后,那个只有十五六光景的女子。
      她喊出了我没能喊出口的两个字:师父。
      他还是那样温和,那样自在,那样随性地摸摸徒儿的肩头,万般宠溺。
      手中的绳子已经撑直,公子袭挥鞭策马,我整个人被带得摔倒在地,拖行数米。
      然心中悲怆,已不是发肤可感。
      我第一次哭了。
      作为惩罚,公子袭逼我吃毒蛊,此毒无解,需每日服解药方能苟活。
      我问公子袭:我的世界从头到尾都是个假象,对不对?
      他不明白我突如其来的疯癫。
      师父明明在塞北公子却让我去塞南,故意掐了时日我只能走“地府山”,他是要我死。
      师父早已另收徒儿,还叫我苦等三年,我的死是否也是他亲手安排。
      我做错了什么?这世间的账,到底如何算清?
      笑到癫狂泪痕亦深,一口饮尽毒蛊:公子袭,日后你要我死,倒比他们省力许多。

      八月五日风和
      公子袭将我置于海棠树下,要我手指必须敏捷夹住每一片落下的花叶。
      脚上伤重不能行,十有五六来不及夹住。
      心中积怨,愤懑自抑,提剑砍了海棠花枝。
      等他披一银色锦服朝我走来时,我才开始害怕。
      他每走近一步,我的脸就惨白一分,等他走到跟前,我几乎站不稳,心中万念俱灰。
      下一秒,他将我横腰抱起,一步步往回走。
      我在他怀中颤如落入猎人手中的野狐。
      那一日,他只是带我去沙漠里看了一场落日,我再次落泪,仿佛此情此景在梦里见过无数次。
      我在沙地上写下师父和公子华的名字,据说风吹散后,记忆就会淡掉。
      我拿出那块羊脂玉,央公子袭给我镶在一枚扳指上。
      从此以后,世间没有千惟,只有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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